泥流退去,人流湧入

光復火車站是清掃志工集散地,政府與各救災組織在此設站;災後第一個週末是教師節連假開始,民眾在站前空地參與慈濟編組,出發清掃。(攝影/陳李少民)

穿著藍天白雲制服的慈濟志工,迷彩軍服的軍人,
螢光背心的役男,白色連身防護衣的消毒人員,
更多是身著便服的熱心民眾―
他們隨機組合出現在光復街頭,
走入泥水被高溫蒸發的塵灰中,也走進臺灣人共同的記憶之中。

穿著藍天白雲制服的慈濟志工,迷彩軍服的軍人,螢光背心的役男,白色連身防護衣的消毒人員,更多是身著便服的熱心民眾―他們隨機組合出現在光復街頭,走入泥水被高溫蒸發的塵灰中,也走進臺灣人共同的記憶之中。

二○二五年九月二十三日,堰塞湖溢流後,泥水沿著馬太鞍溪直流而下,灰色淤泥覆蓋村落、社區,侵入家中。災後的清理工作成了一大難題。

慈濟基金會在九月二十四日開始於網路廣招志工參與社區復原;九月二十五日,我從花蓮火車站出發,隨著第一批志工搭乘七點四十多分區間車,前往光復。

光復火車站不大,十來米寬的月臺,透過一個地下道讓民眾通向另一側出站口。區間車滿載,一早就有約百名慈濟志工和自發報名的民眾抵達,顯得月臺頗為擁擠。

老舊簡樸的火車站及熱鬧的人潮等元素,都讓這個平凡的社區顯得不尋常。走出火車站,遠處揚起的灰塵,讓人聯想到過去黑白影像中,道路尚未是柏油路,「紅塵滾滾」這個詞彙還是字面意義的時候。

火車站外面有一片空地,地面上停車格已被灰土埋沒,難以辨認出原來是停車場。未來幾天,這片空地也順理成章地成為行動廚房的駐點處,以及志工們進入社區前,分組和分配清潔區域的定點。

從火車站向前遙望,是一條長長的街道,連結起三個村―大安村、大華村和大同村。災後,慈濟與政府救災指揮中心協商,第一時間先承接鄰近火車站的區域展開打掃復原,讓居民和商家可以最快接受到遠道而來的志工協助。

九月二十五日起,每日早晨八點就陸續有大量志工湧入光復火車站,且人數一日比一日多。慈濟基金會也在此設置前進指揮中心,並於停車場做清掃動線行前說明。

災後幾天,「超人」一詞常常出現於各大媒體—志工們以鏟子代替披風,成為電影中超人的象徵。這樣的社群媒體現象,讓人見到臺灣社會對於美善的肯定;這個美譽也成為最佳宣傳,廣招他人前來做志工。

清理屋內淤泥的過程急需人手,一間房子就要花費大量的人力與時間,十幾個人耗上半天或一天還無法完成,甚至必須隔日接續。在災區清理的頭兩天,每每到下午兩、三點,就會看見不少志工出來透氣。他們從早上八、九點開工,到了下午開始體力不支。這情況不禁令人擔憂,高溫、疲倦、易脫水的環境,是導致中暑和受傷發生的溫床。

身處災區,一旦忙碌,自我覺察往往變得重要,可是這也形成一個弔詭的現象:自我覺察往往是平時就有勞動或運動習慣的人士較容易辦到,平時勞動度較低的人,將自己置身於災區修復的環節,又能否做到自我照顧呢?

清掃志工一整天鏟土、搬土,暴露在塵灰之中,然後踩著塑膠雨鞋、帶著渾身痠痛回家。受災戶的感謝或許能帶給志工們心靈上的支持,但衛生安全的隱患依然存在。

即使被賦予了超人的美譽,但是凡人之軀的出發點,也是希望能為災區盡心力,出一分實實在在的溫情。所幸,現場有不同單位的志工分發礦泉水或運動飲料;花蓮慈濟醫院也在主要幹道中正路加設醫療站,彌補志工和居民的醫療缺口。

人力與時間、泥土的搏鬥

「扭你的腳!要用扭的!」在衛生所職員和慈濟志工的呼喊聲中,我扭著扭著,才終於把自己的腿從泥水中拔出,一時失去平衡用手撐地,因此一隻手彷彿穿了灰手套。

我們抵達光復衛生所,正想從正門前的道路進入,一不小心踩入十多公分深的泥水中,泥水溼潤又黏稠,緊緊吸住我的雨鞋。後來當我想打開水龍頭洗手時,才發現衛生所停水。在這樣的情況下,職員和慈濟志工依然不放棄清淤,不斷地將泥水用刮水刀或拖把拖出去,但這泥水就像流水般不受控竄流。

在光復衛生所協助清理的慈濟團隊,是靜思精舍修繕工班。這個團隊的志工都有水電或泥作等專業背景,有豐富災後援助經驗,今年八月才完成丹娜絲風災臺南七股區頂山里等地受災戶屋頂修繕工程。

「我很擔心水會被清走。」泥作專業志工林世傑告訴我,淤泥富含水分,「但愈是踩它,水往上浮,土就會愈來愈扎實。」他舉例說明,平時施工用到的水泥,若是放置太久,泥沙就會固化在底部。

他的分享,讓我想起很多志工清理時的狀況:愈往住家深處清理時,會察覺腳下的泥開始固化,殘留的淤泥也愈來愈難清出。

衛生所屋內積泥有二十公分高,一樓擺放X光機的診間地勢較低,更高達三十公分。大家先用水桶和單輪車將淤泥往外移除,當積泥高度下降,水開始從泥中「冒出來」時,他們就迅速用刮水刀、水泥扒推出去;沒有這些工具的人,則變通使用不吸水的廣告海報來推動泥水。

林世傑說,如果方法不對,清到後面就會愈沒力氣。他笑說,他今年五十八歲,是當天精舍修繕班中最年輕的,在場其他志工都已經六十五歲以上,但還是能忙活一整天。

後來才得知,原來衛生所門口那讓我深陷其中的黏稠淤泥,都是志工和職員們清出來的。

藉由圓鍬鏟土、水桶盛泥、單輪車運土,不斷重複,將室內淤泥清除(圖1)。烈日下,眾人加緊速度,乾燥後清理更為費力(圖2)。(圖1/簡明安攝影 圖2/蕭耀華攝影)

各色各樣志工走在機具間

相較於七、八月間,我在丹娜絲風災災區的觀察,人群景觀有明顯不同—臺南災區多是專業工班、復電團隊,這次在光復所見,成員各色各樣:有藍天白雲制服的慈濟志工,迷彩軍服的軍人,螢光背心的役男,白色連身防護衣的消毒人員,更多是身著便服的熱心民眾。他們也常隨機組合,出現在街頭巷尾工作,或在災戶家中清理淤泥。

三名年紀約二十幾歲的消防役男,用圓鍬盛起黏稠泥水倒入桶子,幾位以接龍方式傳遞到屋外倒掉的都是女眾慈濟志工。從早上九點起近三小時,開始有志工反應泥水有點重;不同年齡與性別,在合作的過程總需相互諒解。

當然性別和年紀不必然過於刻板化。靜思精舍常住師父在教師節連假期間進入災區協助,關懷受災戶或親自下場清理。九月二十六日,一位銷售美容保養品的老闆娘與哥哥正在清理店面,見到一位六十好幾的常住師父也在其中,她輕聲地跟哥哥問道:「師父那麼嬌小,不知道做得動嗎?」

「不要看我們那麼嬌小,可以把我們當男人用!」師父回道。說起這件事情的老闆娘笑得燦爛,「昨天只有我和哥哥在清,今天本來心情很低落,但是看到慈濟師兄姊,就有安定的心情。」

災後幾天,街上都是淤泥堆或是混著淤泥的家具廢棄物,以及不同噸位、型號和單位的機具穿梭來往。俗稱山貓的推土機及俗稱怪手的挖土機,有些迷你到能進入住家,也有大到能將砂石堆到三層樓高。

大晴天的高溫,連日曝曬廢棄物和砂石土堆,空氣中飄散著塵灰,期間還有噴水車將地上泥水清除;但救災相關車輛不斷進出,也將泥水帶進帶出。

在堵塞的車陣中,聽滿載整車淤泥的砂石車司機說起,他準備前往斷橋附近。「是光復和萬榮之間的那座馬太鞍溪橋?」「對。」「一共載幾趟了呢?」「不確定,太多趟了。」

這次受災面積浩大,常見到來自不同縣市的軍車、噴水車或是廠商的重型車輛。十月上旬,我在大馬村大學街和一位山貓司機相遇,他正設法把四、五米高的砂石堆上砂石車;他來自桃園,已經在花蓮兩週之久。

受災鄉親情緒潰堤,慈濟志工緊緊膚慰(圖1);清掃結束,準備搭火車的鏟子超人雨鞋經過清洗,不將淤泥帶進車廂(圖2)。(圖1/劉秋伶攝影 圖2/沈秀華攝影)

很靠近卻不敢回去的老家

回想起抵達光復火車站第一天,在人群中看到一位志工,她身軀瘦小,卻執著一把大圓鍬。她說這是跟大樓住處管理員借來的。

我問她為何會報名來光復打掃,她才想起自己尚未完成慈濟志工線上報名和簽到,於是請我幫忙。她的名字是林秀銀,她也是光復人,老家就在被沖斷的馬太鞍溪橋附近。

「你回去過了嗎?」我問。

「我沒回去,不敢看。等兄弟姊妹回來的時候,讓他們去看。」

「怕看了難過?」

「我怕看了我會哭。」她笑著說。

她在光復火車站前左側的店屋一路忙到中午,就用著那把不比她矮多少的圓鍬。中午炎熱,她和其他人在火車站遮陽,吃著從瑞穗靜思堂送來的便當。

林秀銀是全職慈濟志工,平時主要負責香積勤務,料理膳食;但她沒有報名瑞穗靜思堂的香積勤務,因為她更想回到光復幫忙。

「你有看到機車店嗎?那是我親戚開的。」她問。

「沒有。」

「我也還沒時間去看。」她把尚未用完的飯菜用塑膠袋收起,隨後起身前往中正路上的親戚家。

走在熟悉的街道,林秀銀此刻是什麼感受呢?五分鐘後,她見到坐在門外的堂哥,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隨後入內去找她的嫂嫂。當她聊完後走出來時,還幫我帶了兩個口罩。

回去火車站的路上,林秀銀的眼睛有些溼紅,不確定是塵灰所致,還是觸景傷情。她默默地走到那間商店繼續清理。

光復也是一個人口外流的鄉鎮,有些老宅早已沒人定居,卻仍是許多人心中的「老家」;如今泥水砂石覆蓋掉的不單是資產,也是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