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爸爸的相機 接住愛

(攝影/顏霖沼)

擔心她飆車飛馳,爸爸送她「小綿羊」代步;她年少輕狂受了傷,爸爸接她回家;雖然無法摘下星星送她,爸爸為她拍下美麗的彩虹。她接下父親的相機,拍盡人間美事,穿越時空吶喊:「爸爸,我做到了!」

管連修正低頭數著手中的一疊照片,聽到騎樓下攤販老闆娘大喊:「管先生,你女兒騎一輛大臺的機車過去了!」他抬起頭來,機車已「咻」得不見影了。

管海玲的童年寫真,出自身為專業攝影師的爸爸。(攝影/管連修)

一會兒,老闆娘又大喊:「來了!」隨著機車劃破耳際的鳴響,管連修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兒管海玲從店門口飛速而過。

一九八四年間,臺灣引進第一代Kawasaki美式街車;管海玲飆車技術精良,應朋友邀請來試騎這款新車。她回到家,管連修當作沒看見,繼續忙著手邊事務。隔天,管連修輕聲細語對她說,「爸爸買一臺五十西西的小綿羊給你騎好不好?」

小綿羊騎得再快,也只有時速四十九;不過在當年,這已是一種時尚的代表,管海玲歡喜接受!

大度路上白玫瑰

管海玲出生前,母親去算命,三家算命師都說這一胎是男的;她沒被算命師算準,成為管家第四個孩子,清秀可愛,很得人疼愛。父親管連修在臺北經營婚紗禮服店,常以她為模特兒,留下許多珍貴的寫真照。

她身體虛弱,常哭到虛脫而送醫院,是一個很不好養的孩子;每天上學前,媽媽就塞一片人蔘到她嘴裏。長大後,她穿著打扮和個性都像個男孩,媽媽常說:「你是男扮女裝來的!」

當年流行的「山葉追風」,不夠她展現高難度壓車技術;朋友改裝越野機車,供她飆車。

管連修在專業攝影棚中留下自拍照。(相片提供/管海玲)

一九八○年代,許多二十出頭的青年,入夜後群聚在臺北北投大度路上飆車,她就是其中之一。《美華雜誌》拍攝當時盛況,登出的一張照片中,在眾騎士中一個全身白色打扮、短髮俏麗的女郎,特別顯眼,記者稱之為「白玫瑰」。

有一天,管連修正好翻閱這篇報導,管海玲從旁走過,發現爸爸並沒有認出照片中被拍到的背影就是她……

管連修很有藝術天分,攝影作品得過許多金獎,管海玲也志於美工設計,本來考上公立五專,卻騙爸爸沒考上,更不願意接受安排去讀商科;最後爸爸讓步,讓她如願學習美術。高職畢業後,她在廣告公司做平面設計,下班後和朋友聚餐、跳舞、飆車,常常玩到三更半夜。爸爸交代她「早點回家」,至少是吃早點的時間要回家。

飆車飛馳的歲月,沒摔過車;卻在感情上栽觔斗,為了償還男友欠下的債務,管海玲晚上到酒店兼差當服務生賺小費。看見女兒暴瘦,爸爸知道她即使受委屈也不會向家裏求救,只是輕輕地問:「你在外面累不累,要不要回來家裏啊?我找哥哥去幫你搬東西好不好?」爸爸給她一個臺階下,她於是順勢回家,輕狂少年史自此畫下句點。

一九九三年,管海玲二十九歲,隨著父母搬到臺中定居;但她的心情低落,四處求神拜佛、算命,尋求心靈的慰藉。有一天途經東海夜市,慈濟正在辦活動;沒想到那晚作夢,耳畔旋繞著白天聽到的〈預約人間淨土〉音樂、看見穿著端莊委員旗袍的師姊。起床後百思不得其解,幾天後送修衣物,在店裏看見熟識的旗袍,熱心的老闆娘打電話給旗袍的主人,從此因緣一線牽,管海玲成了慈濟會員。

養兒方知父母恩

管海玲擅長美術設計,協助志工設計活動紀錄本或畫海報;真正投入做慈濟,是在二○○○年女兒出生後。

女兒沒有安全感,不停啼哭,一定要人抱著,前後換了四個保母;身心疲累的管海玲常無奈嘆息,「這孩子為什麼會這樣?」到了上幼稚園,每天到校總要上演「十八相送」,女兒就是不肯鬆開媽媽的手;管海玲的每件衣角都被拉扯得變了形,勞動老師連哄帶騙,女兒才勉為其難進教室。

管海玲以為她只是怕生,但上了小學,發現她專注力比一般孩子差,今天教的隔天還回去,成績低落。直到小學三年級,兒童心智科醫師判斷為過動症亞型,記憶力缺失,伴有學習及情緒障礙,閱讀時會不由自主地跳漏字;即使身體不適,也不知道如何表達情緒。

種種教養困境讓管海玲身心俱疲,幾次忍不住動手打女兒,事後又很後悔;直到全家上了一年的心理諮商課,親子關係才漸有改善。

管海玲想到六個手足中,她活潑好動,還好有爸爸的呵護;在同儕中,她像是耀眼的星星,吃喝玩樂,從來不知雙親深夜等門的焦急。此刻手抱孩兒,方知父母恩!

二○○五年,她承擔慈濟東大園區茶軒志工,一天接待瑪利亞啟智學園師生,聽到老師分享,身心多重障礙的孩子們學習比較慢,例如刷牙也要花費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學會;這分教育的愛心和耐心,讓她好震撼,也轉變心念,對女兒的擔憂轉為祝福,「只要健康就好!」

慈濟東大園區幅員廣闊,女兒在此自然地放開媽媽的手,自個兒逛菜園、到處玩,不哭不鬧,見到人也不害怕。管海玲因此成為東大園區的常客,與慈濟的緣緊緊繫住了。

為圓滿管海玲的心願,管連修拍下天邊的彩虹給女兒。(攝影/管連修)

釋懷圓滿一個家

婚後,管海玲和先生就是追錢─從事電腦教學,經營汽車旅館,終日早出晚歸。先生輕信親人,錢財和房產被惡意侵占,這讓管海玲無法調適,每天先生一下班,就惡口辱罵逼他設法將錢要回來。家庭氣氛低迷,先生陷入極度的情緒低潮。

當時大愛電視的大愛劇場正播出〈七輩婦〉,主人翁是高雄的林金貴師姊,曾經因為先生失業酒醉,氣憤地想拿刀殺他,瞬間驚覺自己不但不是「良婦」,甚至已由惡婦變成「奪命婦」。自此徹底改變,甚至感化先生,影響一家人走入慈濟。

這部戲,讓管海玲彷彿看到鏡中的自己,正在把先生逼到走投無路。一次父母成長課程中,講師請每位學員打電話給另一半,而且口氣要和平常不同。「老公,今天要不要回家吃晚餐?」管海玲柔聲柔氣地問,電話那頭卻回應:「小姐,你打錯電話了!」這讓管海玲覺悟一定要改變自己,不再逼迫先生,也不再去索討,而是變賣家產,從零開始。

她聆聽上人談到佛典云「錢財乃五家共有」,也就是王、賊、火、水、惡子,一旦碰到,財物即去,無法強求也難以長久擁有。她改掉急躁脾氣,也維繫了一個完整的家,讓父親管連修對慈濟感到好奇,想要一探究竟。

在管海玲心中,爸爸做事認真努力,而且孝順,為了侍奉父母至百年,在臺中買房同住;七十歲的他,一邊照顧中風的兩老,把屎把尿,閒暇之餘學油畫、學電腦,還得過全臺孝悌楷模殊榮。

管海玲的阿公九十六歲往生時,慈濟人來助念,讓管連修非常感動;也順從管海玲的心願,隨著她一起走入慈濟。

看見管海玲(中)放下對女兒(左)的擔憂、維繫了完整的家,管連修(右)也走入慈濟一探究竟、發揮攝影的良能。(攝影/李冠慧)

管爸的典範身影

管連修的專業攝影,在進入慈濟後發揮到極致,常與女兒搭檔出班,拍攝完成後認真寫圖說,一本厚厚的《辭源》放在膝上,隨時方便查閱。

二○一一年四月起,中區志工排練《慈悲三昧水懺》經藏演繹,無論白天或晚上,管連修都會去記錄;八月中旬正式演繹,盛夏暑熱,年近八十的他為了取得最佳鏡頭,跪、坐、臥、趴用心取景,回家後卸下裝備,就安坐電腦桌前選照片,直至交差才放心休息。

二○一三年,位於文心南路的臺中靜思堂啟用,舉辦第一次歲末祝福;當年八十四歲的他,依然步履輕盈上下樓,攝取最佳畫面。二○一五年因為肺腺癌往生,無法完成再拍二十年的心願,管海玲立願傳承,接下相機。

她想起有一天在市區看到天邊出現一道彩虹,打電話央求爸爸去拍,爸爸回應:「我睏了,不拍了!」但拗不過女兒的嬌聲請求,管連修還是去拍下彩虹,送給女兒。

這張照片放在管連修的臉書上,獲得一萬五千多個「讚」,管海玲好開心。「爸爸沒有辦法摘下天上的星星送給我,但是他能拍下美麗的彩虹給我!」這一生,她給爸爸帶來許多喜、許多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最大的孝道,帶爸爸進慈濟,把自家人變成慈濟二代、三代。

一時之間,管海玲還沒有辦法傳承到爸爸的專業攝影技術,還好人文真善美團隊中有許多爸爸的好搭檔,用心教導和分享,讓她的功力突飛猛進;無論是人物特寫、景緻寫意或大場面的道氣氛圍,已難不倒她,她也感受到父親的愛在延續。

二○二三年七月底,《無量義法髓頌》在彰化體育館演繹三天,管海玲連拍三天;從彩排到上場,即使每場場景相同,在她的鏡頭裏,每一幕、每一景都攝心感人。她從鏡頭中看出去,沒有人因為站了三個小時而顫抖,看不到神色不悅,唯有「菩薩」在吐納肅穆莊嚴的道氣,「法喜啊!」

此時此刻,管海玲終於體會到十二年前,年邁的爸爸拍攝《慈悲三昧水懺》演繹那種全心投入不喊累的感受。她按下快門,淚水糊了鏡頭、忍著顫抖的剎那,對爸爸穿越時空吶喊著:「爸爸,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