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王國賴索托—瑪潔拉塔 家在河彼岸

瑪潔拉塔從住家穿越高原走三小時,到巴士站等車到首都馬賽魯的慈濟會所,日常訪視關懷也要步行數小時。

河彼岸的部落人口約有千人,從這村到那村訪視,志工們沿路高歌,苦行的步履背後,是龐大的愛在支持著她們。這是瑪潔拉塔的故事,也是許許多多畢生居住在非洲最高國度的婦女,因為得遇慈濟,生命獲得轉化的故事。

那次見到瑪潔拉塔(MaJerata Khoachele),是在花蓮靜思堂,二○二四年海外慈誠委員返回心靈故鄉的旅程。來自賴索托的一顆顆「黑珍珠」們,多數都當阿嬤了,六十歲的瑪潔拉塔是其中之一。

或許是時差加上行程緊湊之故,瑪潔拉塔略顯疲態,神情嚴肅,對話也相當簡短,這讓採訪工作在一開始時有點不太順暢。但她始終定靜地端坐於前,在慈濟大學賴索托學生天意(Tankiso Mofammere)的翻譯下,專注地聆聽我試圖更加了解她家鄉的一個個提問―她的家鄉,我與我的工作夥伴喜歡喚之為「河彼岸」。

現代文明未竟之處

那條神祕的河流,我見過。

二○二四年八月,我們從賴索托首都馬賽魯(Maseru)驅車前往,行至路的盡頭,步行穿越荒野,瓜依河(Tsaoying River)從遙遠的地平線蜿蜒至眼前,而村民們已經在河岸旁載歌載舞,等待迎接慈濟一年一度的大米發放。

河兩岸布滿了像是冰河時期遺留下來的切割痕跡,大塊的石板層層交疊,方便人與驢踩踏;碩大的石板同時也硬生生地將河兩岸切成兩個世界,此岸是現代文明的盡頭,而河彼岸,現代文明未竟之處,即是瑪潔拉塔畢生所依之處。

一九六四年,瑪潔拉塔出生在馬費騰(Mafeteng)區的堤白令(Tibeleng)部落,當地貧困落後,連房子都是破破爛爛的;她讀到七年級就沒機會讀書了,跟著村人學習栽種玉米和高粱,很快就贏得了勤快的好名聲。

二十一歲時,瑪潔拉塔嫁到雷利歐帕拉(Raliopelo)部落,那個村子的情況只比娘家的環境稍微好一點,但還是很貧窮,村人依賴放牧為生。傳統上放牧是男性的工作,家家戶戶都有驢子,但只有男人和放牧男孩可以騎;因為驢子數量有限,他們必須把資源留給需要勞動、放牧的男性使用。

換言之,瑪潔拉塔住在一望無際的高原上,卻只能依賴步行,村跟村之間,走起來動輒一、兩個小時;到首都馬賽魯,就算是出遠門了,單程花三、四個小時步行是家常便飯。過河之後,再穿越廣袤的大地,才能走到有巴士的地方;再搭上搖搖晃晃的「黑巴」(當地人對公車的稱呼),慢吞吞地繞過一山又一山,這才能抵達她的心靈居所―慈濟賴索托聯絡處。

聽她描述完,我的下巴已經掉下了,瑪潔拉塔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大聲跟我說:「我雖然六十歲了,我的腿還是很強壯!走路,不算什麼!」

瑪潔拉塔教孫子與村內的孩子們栽種作物。玉米、小麥、豆類等糧食是賴索托主要農作,也是大多數鄉村人口的生計來源。

用雙腳走出慈悲

正因為村子地處偏遠,許多年輕人一旦有機會就跑到南非工作。賴索托四面被南非包圍,全境都在海拔一千公尺以上,經濟低度發展,工作機會不多,年輕人一旦離開家鄉就很少回來,他們留下了年幼的孩子,到了南非或另組家庭,甚至父母兩方各自嫁娶,許多孩子因而變成另一種形式的孤兒。

年輕人口持續外流,但也有人留在部落,瑪潔拉塔就教他們農活,「你們這些好吃懶做的年輕人!整天只知道吃!」壞脾氣的她經常對他們破口大罵,村裏人都很怕她。

但是瑪潔拉塔並沒有不快樂,相反地,她認為賴索托人很懂得知足,並且願意接受現狀。然而,賴索托實在太貧窮了,連鄉間賴以維生的小農與放牧,這幾年也因為乾旱愈來愈嚴重而受影響;冬天氣溫都在攝氏零下七到十度,雪季長達五個月,不利於栽種任何作物,他們只能靠玉米粉過冬,許多家庭長期面臨飢餓。瑪潔拉塔發現,日子愈來愈不好過……

直到二○一九年,她得知消息,臺灣的慈濟基金會要到河邊來發放。對許多非洲民眾來說,舉凡不是黑皮膚的,就是白種人。瑪潔拉塔到了發放現場,很驚訝,怎麼會有白人跑到這個窮鄉僻壤來幫他們?

她跟所有的村民一樣,開開心心地扛著臺灣來的大米走回家。生平第一次,瑪潔拉塔感受到證嚴上人對全世界的愛,她感到非常震驚,「為什麼一個素昧平生的『白人』會這樣關心我們?」

瑪潔拉塔猶如從夢中覺醒,看到生命的另一種可能。她開始參加慈濟在馬賽魯的活動,從不缺席,就算天氣再惡劣、每次來回得步行六小時,都毫無怨言。她也在部落訪視,在沒有任何交通工具的幫助下,挨家挨戶徒步拜訪,提報需要幫助的人給慈濟。

漸漸地,村民發現,那個動不動就插腰罵人的瑪潔拉塔變了,她不再大聲喝斥年輕人好吃懶做,「他們跑來問我,Gogo MaJerata(瑪潔拉塔阿嬤),你生病了嗎?你怎麼不再罵人了?」她說,因為她要學證嚴上人,愛普天下的人,所以不可以再壞脾氣了。

看到瑪潔拉塔找到人生的目標和生命重心,她的先生也很開心,每當慈濟要來發放大米時,瑪潔拉塔就會親手寫邀請函,然後請先生騎馬、小兒子騎驢,穿越高原,送信給每一位酋長。而今在河彼岸,已經有十一個村落可以收到愛心米的幫助,有四十幾位部落婦女也成為社區志工了。

牽手穿越瓜依河

這麼動人的故事,令我在書寫時不斷受到觸動,思索著,該如何讓畫面呈現出來?礙於賴索托目前缺乏擅長影視記錄的人員,於是商請慈濟南非分會跨國支援。二○二五年四月,資深人文真善美志工侯其霖、南非分會同仁林岱融以及本土志工艾曼紐(Emmanuel  Mogale),從約翰尼斯堡驅車前往賴索托拍攝。

四月的賴索托天氣非常不穩定,豪雨不斷,出發前拍攝團隊因雨順延了一次行程;但老天沒有放晴的打算,眼看著復活節假期即將到來,瑪潔拉塔也在村裏殷切期盼,於是團隊跟老天賭一把。

抵達馬賽魯時幸而放晴,離開市區就是豪雨過後的爛路了,但真正令人臣服的是瓜依河的險峻。負責攝影的林岱融說:「那條河雖然看起來很淺,卻暗藏著類似流沙的漩渦,一踏下去就感覺整個人往河裏陷,腳根本抽不出來。」

村民手持木棍探測流沙的狀況,探到安全的水路,指引來自馬賽魯的志工們手牽手快速過河。雨鞋後來也完全無法發揮功用了,因為河水一直灌進鞋裏,本土志工們幾乎是攙扶著賴索托聯絡處負責人周肇麗過河的;在接下來的兩天裏,周肇麗的膝蓋疼痛不已,但她說,沒事。「沒事」,就是她的口頭禪。

在河彼岸,瑪潔拉塔關懷十一個村落,也帶著愛心米給予幫助。

沒有地圖的遠行

瑪潔拉塔如何步行穿越大地,拍攝團隊就如何緊跟在後,未曾稍歇。透過空拍呈現的畫面,令遠在一萬一千五百多公里外的我,震撼、感動、落淚。

若不是隨著空拍畫面從高空俯瞰,不會知道地平線有多遠,路有多長,瑪潔拉塔一路走來,走了多少萬步。

高原上,瑪潔拉塔的先生騎在駿馬上,沒有手機定位,沒有羅盤或星象引路,沒有半棵樹作為座標,他是如何具備信心一路策馬前行的?

河彼岸的部落人口約有千人,從這村到那村,志工們穿著藍衣白裙,沿路高歌,禮讚證嚴上人,歌詠大地的豐饒。苦行的步履背後是龐大的愛在支持著她們,怎不令人動容?

我看到瑪潔拉塔去家訪,她緊緊擁抱住一名年邁的婦人,然後坐下來,開始陪她聊天―愛,不就是從耐心傾聽開始的嗎?

經常有人問起,「你們慈濟這樣救,為什麼不去跟當地政府好好溝通,改善問題呢?」我總是莞爾一笑,這世上存在著許許多多難解的困難,而慈善組織能做的,不就是在某個幽微的角落點亮一盞燈、送上一份熱騰騰的食物,或者僅是,就僅是好好聆聽受苦的人傾訴他們的故事嗎?

這是瑪潔拉塔的故事,一位居住在瓜依河彼岸村婦的故事,也是許許多多畢生居住在非洲最高國家的黑人婦女,因為得遇慈濟,生命獲得轉化的故事。而我很榮幸,是其中一位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