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清邁慈濟學校—成為風 托起他人一同飛翔

泰北的山風吹拂著清邁慈濟學校,目送二十年來三千位學子畢業離校;不是教孩子飛得多高,而是飛得久、飛得穩,還能成為風的一部分,托起他人;不是逃離出身,而是回望來處,成為一束光,照亮別人。

車子駛出熱水塘,一路往清邁方向行駛。盤查哨接連出現,士兵表情冷峻,彷彿邊境不只是地理,也是歷史的折痕;越過這片山脈,就是泰緬邊境了。

剛離開榮民之家,我腦中浮現的是電影一九九○年《異域》中那些孤軍的身影。我拿出手機播著王傑的〈家太遠了〉、〈亞細亞的孤兒〉,那些旋律彷彿穿透時光,將記憶與當下交錯在一起―那不只是歌曲,更像是跨世代悲劇延續的回聲。今年三月此行採訪也不是回顧,而是一條還在走的路。

熱水塘榮民之家,座落於泰國清邁府差巴干縣的熱水塘村,原是一處安置國軍退役人員的養老設施。這些未竟歸鄉之路的泰北老兵,生命的後半段就停留在此處,熱水塘成為他們最後的依歸。

初到這裏,車輛引擎聲劃破寂靜,園區空蕩得幾乎聽得到風聲,很難想像三十年前這裏曾住著超過兩百七十位老兵,如今僅剩四位長者居住;慈濟志工依舊每月準時送物資,聘請煮飯阿姨照料他們的三餐。

慈濟人文志業王端正執行長帶領我們穿梭其中,腳步篤定,是因為他們已經來了三十年。自臺灣僑委會終止補助後,慈濟一九九五年啟動「泰北三年扶困計畫」,說是三年,但三十年關懷從未間斷。

這裏的時間彷彿被折疊起來—那些無聲的過去與今日的堅持,交疊在一碗熱飯、一個問候之中。這趟路不只是回溯一段歷史,而是追尋「延續」的意義。

從泰北往曼谷的飛機上,我開始思考這次採訪的另一個任務:教育,是否真的能翻轉一個人的命運?清邁慈濟學校已經走過二十個年頭,那些曾經懵懂的學生,如今是否已在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今年清邁慈濟學校畢業生感恩晚會,師長在學生手腕綁上白棉線,寄予祝福。(攝影/林櫻琴)

創業,照顧好員工

第一站是曼谷北邊的北欖府,一個工業區與工廠林立的地帶。清邁慈濟學校第一屆畢業生景文亮,如今是一家瓶裝水工廠的創辦人,這是他創業的第四年。

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不是在現場,而是從舊影片資料中看見的。那時他還是高二的學生,華文課堂上,老師請他們用「將來」一詞造句,景文亮大聲說出:「我『將來』想當老闆!」語氣的篤定令人難忘。

如今的他三十歲,話語依然直接、態度依然親切,就像老朋友般與採訪團隊聊天互動。那分熟稔與自信,或許正是他一路走來的關鍵。

景文亮的工廠規模超過六千坪,三座廠房日夜不停運作,八十三位員工中九成來自緬甸。這些年輕的移工大多語言不通、身分不明,容易淪為被剝削的對象。為了保障他們的權益,景文亮一一幫忙申請合法工作證,還以低廉租金提供宿舍。他說,因為自己也是從泰北馬亢山走出來的華裔後代,「我知道那種沒有選擇的日子是什麼樣子。」

移工語言不通,瓶裝製程卻極度講求精準,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可能造成大量損失。但景文亮一點也不緊張,他笑說:「只要產線小組長會講簡單泰文,再用小群組管理,我只要對幾個人就好。」這種彈性與實幹的能力,來自學生時期的志工經驗。景文亮說:「以前老師帶我們出去做志工,遇到很多突發狀況,什麼問題都學著解決。」

我們入住的飯店冰箱裏,就放著他工廠生產的瓶裝水。看似光鮮的背後,是他從一臺機器、一次次試做、睡在工廠地板起步的四年歲月。他說:「機器聲是我夜裏的搖籃曲,一停我就會醒來。」

瓶裝水工廠裏,景文亮(右一)指導員工操作器械;身為泰北華裔後代,他更願意保障移工的工作權益。

立願,再回到偏鄉

翁建廷也是清邁慈濟學校首屆畢業生之一,如今是電腦動畫產業的創意總監,領導著三十人的設計團隊。他戴著眼鏡,是個有書卷氣的大男孩。

翁建廷當年陪朋友報到,初次踏入慈濟校園,就被那片校舍前的大樹和山風吹動的氣息吸引住了。但真正留下的原因是他來自單親家庭,心疼母親獨力撫養孩子,於是選擇到偏鄉生活,這是一種默默的體貼。泰北消費低、壓力少,他說:「我想讓媽媽輕鬆一點,也想靠自己多一點。」

他對影像創作本就熱衷,在學校的活動紀錄、畢業影片,幾乎都是他一手包辦。老師們不只支持,更提供資源與空間,讓他的興趣一路延伸成職業。幾年後,他成立泰國第一個免費動畫學習網站,讓資源有限的孩子也有機會進入影像的世界。

「當志工的經驗,比課堂學分更重要。」他回憶說,「我們去過老人院,也關懷過偏鄉,那些真實的互動,教我怎麼理解人。」

與翁建廷不同,陳吉昌是身體力行詮釋夢想的人。他目前擔任芳縣央鄉的消防員,同時也是剛考上國家教師資格、等待分發的準老師。

我們見面的那天,他正要進國家保護區進行森林防火任務。二十六歲的他,穿著制服、步伐有力,卻語氣謙和。為什麼成為消防員?他說高中時,慈濟學校邀請消防員來校園做分享,「聽他們講完,我就知道我也想做這樣可以幫助人的事。」

而他想當老師,則是受學校老師的影響。「我未來還是希望回到偏鄉去任教,那些曾經幫助過我的人、那些鼓勵我堅持下去的老師,他們的力量,我希望也能傳出去。」

這些孩子身上有一種共同的品質:不是逃離出身,而是回望來處;不是只顧自身飛翔,而是也想成為風的一部分,托起他人。

翁建廷目前是電腦動畫創意總監,他曾成立免費動畫學習網站,讓生活不寬裕的孩子也能自主學習。

情深,師生的淚水

二月底,是泰國的畢業季。我原本沒想過,會在一場異鄉的典禮裏落下這麼多眼淚。

那天傍晚,微風輕拂,一棟校舍前聚集了清邁慈濟學校所有國高中畢業生。他們唱著歌、跳著舞,舞步略顯生澀,笑容卻燦爛無比。那是青春的樣子,毫無防備地綻放在暮色中。專程來此的海內外貴賓與靜思精舍師父們,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機拍攝,有人乾脆開啟手電筒,跟著音樂節奏搖晃。

典禮尾聲,有個特別的儀式:由師長為畢業生在手腕綁上白色的「祈福線」。這是泰國的佛教習俗,代表純潔與祝福。每位學生會領到五條棉線,親自邀請五位對自己影響最深的師長,請他們為自己綁線。

那一刻,喧鬧轉為深層的流動,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情緒裏安靜地震盪。百餘位畢業生低身跪下,排隊等候。師長們坐在矮凳上,手指忙碌,口中念著每個孩子的名字與對他們的期許。孩子們道謝、道愛、也道歉,請求師長們原諒那些年少時的叛逆與冒失。

我還記得一位將近一百七十公分的大男孩,抱著男老師失聲痛哭;老師也紅了眼眶,一邊替他綁線,一邊低聲說著什麼。我不認識他們,但我知道那些眼淚是用真誠換來的信任,是一種無聲的成就。

那一刻,我心中浮現一個念頭:如果每個孩子都能遇見這樣的老師,這樣深刻地被理解、被愛,那麼無論未來有多遠,他們也會記得,自己是值得被祝福的。

陳吉昌高中確立了成為消防員助人的志願;也因為在學時受到師長的鼓勵與善心人士的幫助,他考取教師資格,準備實踐到偏鄉教書的夢想、傳遞當年感受到的支持力量。

牽掛,不是一個人

畢業典禮的另一個角落,黃雅純老師正蹲在一位瘦小女孩身旁跟她說話,「你有沒有快樂?」今年國三畢業、名叫書叁的女孩點了點頭。「你前面兩年都不快樂,對不對?世界和人生沒有那麼複雜,事情還沒發生前,如果你自己想太多,就會覺得不開心。」

老師的聲音不高,但語句穩定,有一種深知她內心重量的溫柔。「這個年紀,就應該輕一點。上了高中之後,慢慢練習,好嗎?」

我站在不遠處聽著,心裏輕輕一震。如果老師沒有觀察入微、用心陪伴,怎會知道書叁內心藏著這樣多的沉默?

去年剛取得合法居留資格的包書叁是一位無國籍的難民學生,和弟弟一起接受慈濟的獎學金就學。剛入學時,她因營養不良而身形消瘦,住校後才逐漸恢復健康。成績不錯,生活規律,老師說她是個極有潛力的孩子。

我問去年拍攝她紀錄片的導演與攝影助理:「你們覺得她變了嗎?」他們點頭,語氣篤定:「笑容變多了,人也有了自信。」

採訪書叁未來的夢想,她說想當醫師。小時候動過手術,家裏沒錢,是慈善單位幫她撐過的。她記得那段經驗,也記得想要幫人的願望。畢業那天,父母沒能到場,她故作堅強,卻掩不住失落。

回到宿舍,我翻出出差前才買的資料夾,上面印著可愛圖案,不值什麼錢,但我想送給她當畢業禮物,想讓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在這條路上,有人一直看著她,牽掛她,為她祝福。

今年國中畢業的包書叁原是無國籍的難民孩子,童年在慈善單位的幫助下接受手術治療,未來也想當醫師助人。

承擔,能力帶得走

當我們以為活動已經結束,回到校園另一隅時,眼前的景象令人屏息。

整個大中庭被蠟燭點亮,一條條光的軌跡彷彿寫下孩子們此刻的心聲。我轉頭問老師這是什麼?他搖搖頭笑說:「我也不知道,我等著看戲。」

原來這是清邁慈濟學校的傳統,每年高二的學弟妹,都會策畫一場驚喜給高三畢業生。老師們從來不參與、不干涉,讓孩子們自己構思、排練、布置,送給學長姊一場真正來自「學生的祝福」。

不久,高三畢業生被矇上眼,搭肩成隊地被引導入場。當眼罩掀開,他們看見滿場燭光與投影幕上―播放著學弟妹們平日偷偷記錄下的點滴畫面:在教室看書、在走廊發呆、在球場歡笑。每一幕,都是青春最燦爛的面貌。

這一夜,沒有空泛標語,只有真實的祝福、真誠的付出,以及對彼此的感謝與不捨。這場驚喜不是為了感動誰,而是學生學會了如何傳遞光。這就是教育的模樣,不是單向的施予,而是一種彼此照見、彼此回應的連結。

回望這些年來,從清邁慈濟學校走出的三千多名畢業生,從事的職業各異,薪水高低不一;若要說有什麼讓人最驕傲,不是他們賺了多少錢,而是他們擁有那顆願意為人著想的心。

一所學校真正的成就,不在於排行榜或升學率,而是當學生離開時,是否學會了去愛、去承擔,如何看見別人的需要。

我想,這就是慈濟人文的底蘊:不是教孩子飛得多高,而是讓他們飛得久、飛得穩,懂得回來照亮別人。

附錄

慈濟在泰北—從三年扶困到百年大計

整理‧魏玉縣(臺中慈濟志工)

那是個大時代動亂所造成的歷史悲劇。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四年間,第二次國共戰爭期間,一支以雲南籍官兵為主的中華民國國軍,翻山越嶺退至緬甸北境,輾轉流浪遷移,最後在泰北荒山野嶺間安家落戶。

分布在廣闊山頭的國軍和眷屬們,以茅草覆蓋的茅棚屋或高腳屋組成村落,屋裏面,幾條硬木板凳、簡單炊具,就是所有的家當。沒有泰國公民證,身分猶如難民,無法外出打工,經濟來源端賴山中少數農作,又因土地貧瘠而收成欠佳;各村普遍缺乏水電設備、醫療設施。

一九九四年初,時任僑務委員會委員長的蔣孝嚴先生,親自到花蓮靜思精舍,說明政府援助泰北難民計畫將於年底結束,請求慈濟接手扶困。志工兩度組團前往實地勘查,一九九五年起,慈濟展開為期三年的泰北扶困計畫,包括老兵安養、住房改建和農業輔導等。

三年間,慈濟重建清萊府的回賀、滿嘎拉及清邁府的昌龍與密撒拉四個難民村;承擔帕黨與熱水塘兩座老兵安養中心費用;志工穿梭各難民村間關懷,協助村內中文學校建設與助學,從中更了解深山學童求學之難。為使身為華裔後代的泰北孩子擁有學籍,進而能落籍在泰國,脫離難民身分,上人決定著手建校,將一時的扶困化為百年教育大計。

泰國清邁府芳縣兩任縣長一九九七年先後訪臺,表達願意協助提供土地支持建校;慈濟進行土地會勘,與縣民代表洽談,期待共同提供難民子弟一個安定的學習環境。

二○○二年四月二十七日,佛教泰國清邁慈濟學校小學部於芳縣動工,二○○五年五月十六日小學部開學,是慈濟於海外興辦的第一所學校;二○一三年完整了小學一年級至高中三年級規模。目前有老師八十餘人,學生數一千一百多位,二十年來畢業生已超過三千人。

學校雖然位於偏遠山間,但以泰文、華文、英文三語教學,培育與國際接軌的能力;並傳承禮教和泰國文化,例如每年六月第一個週四舉辦拜師節,學生跪著向教師奉茶,獻上捧花表達感恩。師長帶著學生當志工,還陪伴到茶山參與茶樹培育,到校門對面的田園學習播種插秧,學習敬天愛地和生命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