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九二一故事—像玉般溫潤的所在

社寮國中校園走廊上隨處可見靜思語,長年發揮境教功能。

憶起九二一前後,這所學校是我教職的起始、 家庭崩毀和最終浴火重生的地方, 我們在這裏彼此安慰、共同滋養、產生力量。

憶起九二一前後,這所學校是我教職的起始、 家庭崩毀和最終浴火重生的地方, 我們在這裏彼此安慰、共同滋養、產生力量。

凌晨一點四十七分,一陣天搖地動,我從睡夢中倉皇跳下,猝然被大衣櫃壓倒,我掙扎著爬出,強忍劇痛奮力從南投住處奔往中興新村老家;途中經過隆起如山的路面、路邊傾倒燃燒的加油站、路底噴發的泥漿滾燙四處流竄……

終於,站在成堆的斷瓦殘垣前,我步步蹣跚,逡巡鄰里驚恐的目光,找不到父母的身影。最後,一個佝僂憔悴的婦人叫住我,那是我的母親,她的髮一夜之間白了,而蜷曲著身子挨在她身旁的是我羸病枯瘦的老父,倆老披著單薄的夏被在風裏顫抖,迷惘中我似乎明白了, 我們已沒有家……此後一年半多,我因為坐骨神經受到壓迫,迄今仍長短腳且行走歪跛。

我是單親媽媽,在學校教國文。九二一前,有一個愛抽菸打架的少年老大,經我不斷鼓勵下開始書寫札記,之後居然幾次在校內作文比賽中得名,雖然他用字遣詞略顯生澀,但他一篇篇文字的靈魂很美好。經過一年多師生相處,他凶狠的目光漸漸柔和、自願當班長主動管理秩序;他曾在雨後起霧的玻璃窗前用手指畫出「teacher,I lu(love) you」……

二一那一夜之後,他沒再回來過。我始終記得,在他十三邁向十四歲那段時期的猛爆青春;就在懵懂憤懣的他終於下定決心要把握些什麼的時候,這一切,全沒了!少年還不及跟老師和同學說再見。

每天班上點名,班級學生人數總沒有到齊過。復課一個多月後的某一天,有個男同學一顛一拐地回到班上,他,失去了右腿,父母死於崩塌的屋內。當下全班竟沒人敢看他一眼、一片安靜沈默。太多類似的故事、坍塌的房子、痛失的親人、活的、死的……我幾乎不再提起那些事。

歲月如流,許多傷痛與美好都隨著時光飄然遠逝。

我明知自己很幸運,也常想:留下來的人為什麼是我?很納悶上天為何獨留孤單繭居的我?為何帶走其他繽紛熱鬧的人?然而,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這十年來,我不太想這些了,既然活著,就要好好活,雖然我很平凡很普通,但我堅信自己還是能為學生們做點什麼、陪伴孤單寂寞的孩子、安撫脆弱受傷的心,我要帶他們勇敢長大。

我在一九九二年來到南投竹山鎮社寮國中服務,偏鄉學校資源有限,學校師資不足,尤其是學生的家庭功能多半欠缺甚至失能,與市區學校差距之大,不是一般城市人所能想像。

日前學校家訪,才剛踏進學生家門,往往就看見屋內陰暗雜亂,桌面椅上地下堆滿東西,家長隨手挪開椅墊雜物請校長、主任同坐。環顧學生家中光景,很難想像孩子們如何沈澱心情,如何安心讀書、提升、翻轉自己?

一直以來,我所努力的,便是在學校裏盡可能補足學生落後的課業,耐心陪伴孩子給他們溫暖。我確信,還有很多跟我一樣不再年輕也非學校亮點的教師始終堅守崗位默默耕耘,我期許自己不只是一個國文教書匠。在生活上,我重視學生對生命的熱情、對人的尊重與珍惜、不輕看他人不鄙視弱小,學習原諒與付出,這些都是我努力在做的,我希望自己教出來的學生都是有能力去愛的人,在別人需要的時候適時伸出援手,能像一個個小燭光點亮自己照亮別人。

 

社寮國中九二一後重建,以錯落式的三合院勾勒出閩式農村般的校園風貌,迴廊穿梭樹林、連接各處教室,二○○一年三月三十一日啟用迄今,維護良好。

師生相濡以沫

地震前,舊校舍是兩排連棟,建築結構單調,有時會看到被排擠的學生無處可去,下課時間只好獨自坐在教室內發獃;重建後的校園乃聚落式建築,素雅大器,部分角落似小型三合院錯落林間,學生處處都可找到場地追逐跑跳,就在這麼一所偏鄉的學校裏,你很容易看見人景相融的驚喜與感動。

隨意瀏覽走廊穿堂,處處可見不同的書畫標語,譬如:「心靈富足就是美」、「脾氣、嘴巴不好,心地再好也不能算是好人」……角落牆面懸掛的靜思語,一張圖片、一幅畫框,一句話,都足以讓人駐足良久。

校內舉辦靜思語背誦,偏鄉學生都害羞,得多鼓勵才能讓他們鼓起勇氣上臺說話;奇怪的是,一段時間之後,你會突然發現,不知何時開始,學生們都能把靜思語琅琅上口,就這樣耳濡目染,若偶爾有同學無意中粗話脫口而出,其他學生居然默契十足同聲提醒「口說好話」、「人美,心要更美」。

這個年齡的孩子,好奇、愛探索、犯錯難免,我願意多給他們包容、寬恕與犯錯的機會。課間常看到孩子在廣場前打羽球、打陀螺,只要主動加入,師生間很自然就玩在一起,有時候,你會聽見,學生指著身邊的老師跟旁人說:這是我們的媽咪!

我喜歡把學生帶到「靜思閱讀書軒」,讓他隨意遊走書前、隨手翻開扉頁、隨口念出好話;許多學生家中沒有報章雜誌課外書籍,在這個明亮溫馨的閱讀世界裏,孩子們可以藉由文字的溫度去體悟生活,我樂見他們彼此交流、分享書中的觸動。

早期的校園欠缺彈性活動的空間,正處賁張躁動的少年往往一言不合即上演全武行,有時也不免驚心,繼而日感心力交瘁。當時自覺年輕的我,也曾害怕自己能力不夠,一度想換個跑道離開教職。

就在那場天災斷垣烈焰之後,學生們的神情慢慢不一樣了,原本火爆的性子更加柔軟、更有同理心。校園內,可以明顯看到學生懂得分工合作樂於付出,因為從不計較所以情感更加凝聚;當然,他們也有調皮的時候,但通常只要我以一個沈靜冷漠的眼神掃過去、還不用開口糾正,孩子們很快就安分下來。

新校舍對孩子而言,是美的培養和提升。每天下午例行的清掃時間,全校師生共同整理環境,同學們忙著掃地、澆花、拔草兼聊天,我們一起打點自己的環境,這樣的畫面,很美好。

多年來我愈來愈喜歡學校這樣的設計,素雅大方百看不厭。去年耶誕節,校長親力為學生們沿著迴廊搭起繽紛的七彩裝飾,中間擺上一棵高聳的粉紫耶誕樹,孩子們一下課立馬趴到陽臺看,靦腆地咧嘴笑了:「好夢幻!」

學生天真活潑如璞玉,二十年來的校園也歲歲年年滋養著他們。這裏,就像是撫慰我們、溫潤我們的家,是我們安心的所在。

對於當年九二一那些年輕的學子們,我們曾共同目睹那麼多傷痛和無語對蒼天的無奈。而今,若再要說起與那班孩子的相濡以沫,以及之後身邊來來去去的人,我不知道能說什麼。走到今天,我猶懷感恩之心。回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