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籍村隱藏在馬來西亞沙巴州海岸沼澤邊,數十年來幾代人出生在當地,卻沒有身分證;孩子們循著慈濟人踏出的足跡上學去,每一步都是與世界接軌的一小步。
入境馬來西亞,走出亞庇機場,望向湛藍的天空,不自覺地深呼吸了一口氣─靠海的味道。
狹小的街道、擁簇的車輛,路邊的屋舍大多不超過兩層樓高,隔著車窗瞥見知名景點「水上清真寺」;這充滿熱帶風情的小城市,是沙巴州首府。
沙巴州約有四百萬人口,其中包括上百萬名無國籍人士;他們大多來自菲律賓南部,在海岸沼澤上形成聚落。由於沒有身分,無法享受基本人權,包括就業、教育和醫療保障。
七年來,慈濟在山打根、亞庇和斗湖設立三間無國籍兒童學習中心;今年八月中旬,我跟著臺灣和馬來西亞大學生入村服務。踩著當地慈濟志工長期走過的蜿蜒棧道,棧道旁矗立著一間間木製簡陋平房,一個個皮膚黝黑的孩子與婦女站在屋前,彷彿看見熟人,以笑意表達著友善。
沿途溼滑泥地堆疊著滿滿垃圾,夾雜一股無以形容的氣味,還有不時飄來焚燒寶特瓶的異味。沼澤混濁不見生機,海上便道並不踏實,彷彿預示著居民空洞的未來。
最害怕生病
位於沙巴東部的山打根,總人口五十一萬,非公民就占了十九萬;三十多位慈濟志工長年照顧無國籍族群,提供急難補助、醫療援助、房屋修繕與教育專案。前往無國籍村的路上,志工黃守芬與我們分享,曾經在凌晨一點多,龔德益師兄接到緊急電話,「電話那一頭,婦人焦急地說著,她的孩子發燒了幾天,一直以為燒會退,沒想到不但高燒不退,甚至出現癲癇。她不得已,才打了這通電話……」
龔德益立刻開車出門,送孩子到醫院;經醫師診斷,孩子因為高燒引起腦膜炎,需住院三週治療,現已返家休養。黃守芬說,等下我們會去拜訪這位慈濟長期關懷的婦女,看看孩子有沒有好一點。
龔德益說,無國籍人士最害怕的是生病,負擔不起車費和醫療費時,「慈濟」是他們唯一的依靠;如果沒有慈濟,也許他們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所以他常告訴自己,多節省一點、消費的欲望降低一點,為這些苦難人多做一點,或許就可以改善他們的生活。
近幾日的雨水,讓原本潮溼的泥地更不好走;好不容易通行一小段,龔德益首先領著大家來到了他的「會員」家。單薄的木板屋門前,整齊置放著一支支乾淨的寶特瓶;落實回收做環保,間接也為他們的生活增加些許的收入。
搭建在無國籍村莊的海上清真寺Masjid Nur Hidayah,在每週五的禮拜與禱告後,村民會主動將零錢投入竹筒;清真寺有三個愛心箱,其中一個是專門捐給慈濟的善款,龔德益每次都會把收據交回給清真寺管理人。
不僅如此,管理人提供空間讓慈濟辦理義診,宣導與鼓勵村民回收資源捐給慈濟。一村度一村,在山打根目前有兩千八百多位無國籍人士成為慈濟會員,有十三村設立慈濟環保站,環保志工多達一百八十位。
我們換上雨鞋,再深入紅樹林潮間帶的無國籍村。腳下這條木棧道是最近才建造的,還算平整;繼續往海的方向走去,鋪在泥沼上的木板變成了適水而生的紅樹林木,細細的林木交錯成水上便道,一不留神,雙腳可能就會陷入泥沼。很難想像,村落裏的孩子每天都必須穿越這條充滿驚險的水道上下學;二十多分鐘路途中,四處可見垃圾、廢棄輪胎與寶特瓶,「要帶動村民做好環保,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山打根慈濟志工羅金成說。
亞庇無國籍村房舍立於沼澤之上,滿是垃圾;更靠海的村落,每個月有八到十天會遇到漲潮。
輟學是常態
在山打根,我們跟著十二歲小女孩蕊莎(Raisa)回家。這條路一樣泥濘難行,但在孩子的腳下卻輕盈自如。蕊莎有十個弟弟妹妹,最小的剛出生;面對如此龐大的負擔,她想休學去打工。
一聽到她這麼說,隨行的慈青學員立刻蹲到她的身邊鼓勵她;馬來西亞志工林美玲也以馬來話告訴她,唯有多多學習,才能有更好的未來。向學的蕊莎拿出她珍藏的幾個獎盃,那是她就學兩年來所獲得的榮耀,有華語朗讀與詩歌比賽,也有成績優異獎。
儘管每天放學後,下午三點就要到夜市攤位打工到凌晨一點,蕊莎兩年來,幾乎全勤,唯有一次感冒頭痛,才請假一天。
十一歲帶九歲、九歲陪伴六歲、五歲看顧三歲……照顧弟弟、妹妹,是慈濟無國籍學習中心學生的「日常」與「本能」。看著他們下課後最重要的事,就是為父母分擔養育的責任,我們一個接一個給他們最深的擁抱,「希望你不要放棄!你真的很棒!要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的。」
我想起山打根學習中心負責人陳秋虹分享的故事,一位十四歲大的孩子告訴她,他想把這麼難得的學習機會,讓給家裏的弟弟、妹妹,他需要去打工分擔家計。「我好心疼,我告訴他不要放棄!只有多學習才能有更好的未來。所以孩子還是每天到這裏讀書,下課後再到素食攤打工到半夜十二點;隔天一早六點就起床,準時來上學。」
陳秋虹在退休後全心投入慈濟教育,傾全力陪伴著老師,協助無國籍孩子們用知識翻轉人生。三年來,雖然師資來來去去,但她並不覺得惋惜,她相信老師們會將慈濟的愛撒播到更遠的地方。
黑區變亮區
二○一七年成立的斗湖學習中心,一路走來也不容易。慈濟斗湖會所同仁梁菁華師姊,和我們細訴慈濟人走進「黑區」的緣起。之所以稱為黑區,是因為犯罪率高,連當地警察都不願意進去。「因為雪隆分會執行長簡慈露師姊的一句話,『把黑區變亮區。』幾位勇敢的師兄、師姊,就這樣走進無國籍村。」
入村看到孩子們不是在打架就是在聚賭,志工更加明白「教育」的重要,積極為他們辦學。梁菁華回憶:「我們找了好多地方,有些業主原先願意,但一聽到是為了給黑區孩子上學用,紛紛打退堂鼓。」
志工不氣餒,好不容易又看到一處相當合適的地方,但苦尋不到屋主,於是就像上班一樣,每天鎮守在這兒等待屋主出現;終於等到這位有緣人,而且首肯出借房子。從無到有,花了六年時間。
除了教室難找,師資更難尋,因為孩子不好教;「很感恩斗湖學習中心的兩位老師,經過新冠肺炎疫情和種種挑戰,不離不棄一直陪伴到現在。」梁菁華感恩地說。
亞庇學習中心負責人蔡麗佩也有類似心情,她很感恩願意留下來的老師,也認為能來這邊讀書的一百多位學生其實很有福,雖然老師們無法保證孩子們的未來,但還是想教他們多認一些字、多會一種語言,將來就能多一分生存的機會。
比打士生命關懷之家二十一年來照顧來自深山的待產婦女;產婦抱著剛出生兩天的新生兒,迎接家裏的第三個孩子。
深山零難產
結束接連幾日與無國籍村孩子的互動教學,離開大馬前,我們來到距離亞庇慈濟會所三個多小時車程遠的比打士「慈濟生命關懷之家」(Rumah Penyayang Tzu Chi Pitas)。沿途依山傍海,人煙稀少,翠綠山巒間偶有牛群,以及一幢幢相鄰甚遠的民宅。
比打士地處偏遠,原住民婦女臨盆時,往往因為車程耗時而導致難產,甚至往生,比打士醫院院長於是寫信向慈濟求援。為保障產婦及新生兒安全,慈濟二○○三年成立生命關懷之家,二十一年來在此平安出生的孩子高達一千八百多位,最大的已二十一歲,最小的甫出生才兩天;為感念慈濟為村民所做的一切,有父母親乾脆把孩子的名字取為「慈濟」。
住在隔鄰的露西與女兒,二十一年來幾乎二十四小時為產婦待命;志工貼心準備嬰兒包,讓媽媽們安心住下來待產。我們抵達時,剛好有三位產婦、一位剛生產完兩天的媽媽;其中一位說:「是媽媽介紹我來的,因為二十年前,她就是在這裏待產生下我。」
關懷之家剛成立時,並不是像如今這麼順利。為取得村民的信任,志工不厭其煩上山家訪,耐心敘明立意。「很多村民以為要收費不敢來,志工只好走進山裏,也才因此發現,這條路有多難走;有些住家距離醫院,一趟路就得花上七個小時車程……」慈濟亞庇支會負責人張植青說。
直到現在,亞庇支會的志工依然堅持來回六個多小時,每個月走一趟比打士生命關懷之家訪視。「生命關懷之家成立迄今,因難產而往生的婦人幾乎是零,這是一項相當不容易的數據。」張植青說。
深印的足跡
多年前,面對救不完的無國籍人士,龔德益師兄和黃守芬師姊請示上人該怎麼辦?上人說,唯有從教育做起。也因此,他們多年來耕耘這麼一大片福田,也讓我們和臺灣、雪隆慈青有這麼好的因緣,可以來這邊學習付出。
「比較」並不完全是傷害,有時候幸福是比較出來的。「見苦知福」是慈青這趟交流,最大的收穫。雪隆慈青林佳佳在離開無國籍村後,情緒滿溢。「當我在亞庇學習中心聽到孩子們唱著〈我很幸福〉這首歌時,我好難過。因為他們的環境是那麼不好,可是他們卻很知足,讓我覺得我真的應該要滿足。」
踩著爛泥的白色鞋底,沾上一層厚厚的泥土,令人掩鼻的氣味和我們身上的汗水味,攪和出一股特別濃郁的人情味。若不是因為愛,誰願意走進來?
「走入無國籍村的每一步,都是愛的印記。踩得有多深、愛就有多深。」當龔德益對著慈青們說出這句話時,所有人屏息的感動,讓氛圍更顯凝重。
「教育」是點亮黑區的火把。志工的每一步,都是無國籍村孩子們與世界接軌的一小步。在他們心上種下善的秧苗,沒有人知道哪一天會發芽。但我們都相信,總有一天!
少了來時的雀躍,多了去時的感恩與感謝,為期九天八夜的臺灣慈濟大專青年人文教育交流營,讓我看見的不只是馬來西亞沙巴美麗的日落。眼前的夕陽,映照在海面上的波光,猶如無國籍孩子們的眼神,蕩漾著最純粹的美麗。我深信,馬來西亞志工無私的愛,也將永遠為這一分閃耀的美麗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