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我的承擔 仁者杜俊元

緬懷與追思
一九三八~二○二三

仁者杜俊元

無我的承擔

他是臺灣半導體產業先驅,創辦臺灣首間本土獨資之半導體封裝測試公司。

他是慈濟人口中的「杜師兄」、「杜榮董」,高雄靜思堂因他購地捐贈,得以建設成為濟世救人的道場。

莫拉克風災、高雄氣爆,他坐鎮在離災區最近的高雄靜思堂,整合各功能組,帶領大家與靜思精舍連線,理出頭緒、分工救災,沉著、穩定,宛如定海神針。

一九九○年,在同修楊美瑳接引下接觸慈濟,杜俊元與證嚴上人結下師徒緣;銜命擔任南區榮董聯誼會召集人、大愛電視臺董事長,慈濟每個發展階段需要他的時刻,他總是勇於承擔,箍起眾人力量,實踐對師父的承諾。

他撥出時間與精力參與慈濟志業,因著個人在社會上的傑出成就,讓各界對他所致力護持的慈濟,有更多了解,發揮身為公眾人物及意見領袖的影響力。

他與上人的緣深,心中幾乎完全沒有自己。在擔負上人的種種付託時,自身也經歷大病、挺過事業危機。身為高雄慈濟人的指標人物,他一步步傳承,陪伴接棒者;每回慈濟活動站在最前方,縱使在病中,時時刻刻身形挺直。

曾有人好奇,是什麼精神支持著他,在最需要休養的時刻,仍全程陪伴所有人?

「上人從不說累、也不說苦;做為弟子,我也不敢說苦、不說累。」言簡意賅,杜俊元徹底實踐。

二○二三年十月二十五日,杜俊元因病往生,享壽八十五歲,返回慈濟大學成為無語良師,圓滿一生菩薩印記。站在排頭,白髮疎瘦的身影,將在人們心中永存。

(整理/編輯部)

杜俊元簡介
  • 學歷:臺灣大學電機系學士、美國史丹福大學電機工程博士
  • 經歷:一九六七年進入IBM公司華生半導體研究中心、一九六八年擔任臺灣大學電機系客座副教授、交通大學電子研究所兼任教授一九七一年創立華泰電子公司、一九七九年聯華電子公司首任總經理、一九八七年創立矽統科技公司、一九八八年進入慈濟並擔任大愛電視臺董事長,曾任慈濟大學慈誠懿德會志工、慈濟醫療基金會董事、慈濟南區榮董聯誼會召集人、志玄文教基金會董事、印證教育基金會董事。

二○二二年二月,我有幸協助羅綸有師兄的電影製作團隊規畫內容,並與杜榮董相約高雄自宅進行兩天的專訪。這場專訪的因緣,來自羅師兄團隊拍攝慈濟紀錄片的發心,以及證嚴上人的祝福期許。當時,病體虛弱的杜榮董知道師父的期許何來─上人應該認為自己的故事足以成為社會教育的絕佳教材。因此,他鼓起願力、全程戴著氧氣管受訪。舉手投足間,反映出強大意志力以及對於晚輩們的殷殷期許。這段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訪問,或許堪稱他畢生最完整的口述歷史了。

此刻,突然想到電影《一個人的武林》片名。若以紀錄片導演為人物或故事尋找暗喻(metaphor)或意義的角度來看,杜榮董無論受訪、起身、就座的身影或肢體動作,彷彿都映射著他的人生故事、帶著深沉卻堅毅的孤獨感。這個孤獨感來自他的所有因緣、眼界心量、大願使命與絕不退縮的責任感。

人生一遭,他面對過自身病痛與事業的起伏。即便被稱鉅富,但他從不享樂,反而吞下了普通人難以體會的苦楚。皈依證嚴上人之前,他獨自面對人生選擇;進入慈濟後,他因為佛法滋潤更顯睿智豁達。不過,豁達中,也同時為師父扛起更重的責任。

後山囝仔 半導體業先行者

作為半導體前輩,杜俊元於一九七一年在高雄創辦首家臺資IC封裝測試廠─華泰電子公司。這個創業起點,也標誌著半導體產業本土化的里程碑。若以產經媒體「北胡南杜」的稱號來說,前工研院電子所所長胡定華與杜俊元博士都屬重要先驅。

對於杜俊元而言,半導體產業是他從小「立志做大事」的體現之一。一九三八年生於花蓮富里並在臺東池上成長的他,即便可以選擇繼承父親的碾米廠,但他鴻鵠之志顯不在此。於是,一路從建中念到臺大;求學階段,杜俊元始終奮發向上、不敢稍有懈怠。美國史丹佛大學電機所博士班畢業前,IBM已備好工作機會等著他去報到。當時的杜俊元除了繼續留在海外,也不無回國創業的想法,但他希望先到一流的環境汲取經驗、為未來鋪路。

在位於紐約、最先進的華生實驗室裏,杜俊元成為IBM第一個證明「負極金屬絕緣型構造大型積體電路」(N-Channel mos LSI)可造性(re-producibility)的研究員。他主張及參與開發的金屬膜大型積體電路,後來成為IBM 370/158/169型電腦的邏輯與記憶指揮中心。

艱澀的工程名詞,展現了杜俊元年輕時進入科技產業的努力軌跡。不過更重要的,或許是他在臺灣半導體產業萌芽前期對於國家政策的貢獻。

一九六八年,杜俊元因為父親生病,決定回到臺灣照料陪伴。一九七○年代,旅外學人畢業後多半選擇留在海外發展。

一九六○年,杜俊元於臺灣大學電機系畢業,役畢赴美攻讀碩、博士。

在電機工程與半導體領域中,杜俊元算是當時少數歸國服務的學者。回到臺灣後,隨即被經濟部徵召成為積體電路發展計畫的諮詢委員;他與施敏博士等人,則是委員會中真正具備半導體專長的學者。在當年的行政院長孫運璿與政務委員李國鼎的領導推動下,這批產官學菁英,為半導體經濟藍圖擘畫出第一哩路。

隨後,不論協助工研院技轉民間成立聯華電子、亦或創辦矽統電子,杜俊元在半導體業界始終低調、不與人爭鋒。當同期與後進陸續成為半導體產業大老時,杜俊元這個名字並未被忽略。採訪一位知名科技創業家時,他意有所指地說:「大家注意到的多半是第一代大老,但千萬別忘了第零代那些人的貢獻。」這句話,中肯地為「先驅」二字下了極富重量的隱述定義。

臺灣首間本土獨資之半導體封裝測試公司華泰電子(圖1),是杜俊元奔走募資、集結人才,於一九七一年所創辦;身為臺灣半導體產業的先鋒,創業初衷是為引進整套技術,讓電子工業能在國內生根。(圖2相片提供/華泰電子)

師命所託 哪裏需要就去哪

一九九○年,杜俊元成為慈濟榮董,在同修楊美瑳師姊的接引下,與證嚴上人結下數十年的師徒情緣。期間,他沒有「富貴學道難」的障礙。不管慷慨捐獻或是積極參與,始終把佛法與上人的教誨落實於言行中。掏出鉅款為高雄靜思堂購地、捐贈個人名下股票,讓杜榮董贏得媒體「大善人」、「裸捐富豪第一人」的稱號。然而對他來說,美名稱號皆雜念。他心中只有一個信仰─大善人不值錢、菩薩才值錢。杜榮董往生後,以捐贈大體為句點。他告訴大家,想實踐上人的法只有專注一心、走上菩薩道。

訪問中,杜榮董不斷闡述師徒因緣,「有誰曉得我跟上人的因緣多少背景?說不定有好幾百年了,今生又遇到。這一世我是他的徒弟,以前我可能是他的師父啊。我認為,我們生生世世的因緣很久了。有沒有證據不知道,但這是一種心念。所以你心意要通,這個步驟很難教的;發心立願,就是步驟。你沒有發心立願就沒有用。步驟只有一個—起步,要不然永遠原地踏步。」

承擔慈濟事,杜榮董從未說不。一九九八年大愛電視成立後,他被上人懇切託付,承擔董事長之職。我與杜榮董的近緣,來自協助製作電影紀錄片的機會,再往前回推,則是任職大愛電視期間的從屬互動。

二○一二年擔任大愛臺節目二部經理之後的五、六年期間,我親身體會了這位睿智長者的管理風格與精神。杜榮董耐心引導思考、勉勵打氣、表達支持的語氣,或許是多數幹部習慣的氛圍,但看到問題直言不諱,更是他作為領導者不鄉愿媚俗的表現。重要會議中,杜榮董常常閉眼不語、狀似入定,但尾聲時,他卻能具體結論,且讓會議重新聚焦、直指問題核心。誰該嘉勉、誰該負責?都不因職場人情而有模糊空間。

杜榮董參與的許多會議,讓人印象深刻。在某個人事案的討論中,杜榮董懇切表示:「假設是上人需要的人,請務必全力慰留。」此刻,他的高度不在電視臺管理層級,而是回到慈濟惜才的考量。

他在關鍵時刻的嚴厲與敢言,往往成為幹部們的職場修煉課。棒喝的背後,更帶著深切的要求與期許。這些例子,或可為許多大愛臺同仁說出大家真心敬重杜榮董的原因。

護持慈濟 貫徹到生命最後

作為永遠的大愛電視董事長與人文志業基金會董事直到圓滿人生,杜榮董在大愛電視成立至今二十五年間一直是同仁心中的精神指標。百忙中,他每週一準時從高雄北上關渡陪伴大家。在會議裏,杜榮董始終維持著話少、話準的風格,不過,每場會議的關鍵結語總能提醒大家何謂初心?何謂價值?如果從上人的角度,應該如何思考決策?對於電視臺的深刻之愛不以言語表露,而是一句句懇切與直言的叮嚀。

曾於人文志業中心協助領導管理的張平顧問生前口述過一段故事—二○一五年左右,他前往臺北慈濟醫院探視住院中的杜榮董;當時,杜榮董堅持正式著衣之後方見面。兩人雖為舊識,但他依然自我要求病榻前的儀表必須莊嚴得體。

那時杜榮董病況不輕,他對著張平說:「張顧問啊,大愛臺要多多拜託您了。」在日漸消瘦的病容之間,杜榮董心心念念還是這個滋養無數人慧命的電視臺。此刻回想,杜榮董是否自知健康難料,因此在每個交代的深處,都隱隱顯露出託付之意。遺憾的是,隨著健康狀況的惡化,杜榮董終於無法像過去一樣,每週出現在人文志業中心。

同年,杜榮董因為慈濟遭遇無明風事件,再度被激發出強大使命感。隨後的一、兩年間,他還是勤於來到關渡,但最後一次會議,他對主管們說:「很抱歉,接下來我要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花蓮了!」二兒子杜紹民回憶,當時的父親即便病重,卻彷彿置個人生死於度外,心心念念的,都是慈濟受到不實輿論攻擊後如何站起來、能否調整體質並讓法脈宗門繼續傳承下去?心中,幾乎完全沒有自己了。

師徒緣 慈濟路

一九九一年,時為慈濟榮董的杜俊元(上圖左)偕同楊美瑳(上圖右)於靜思精舍拜見證嚴上人。

在親身參與慈濟海外賑災發放後,杜俊元深受震撼,感受何謂真正的歡喜,並積極參與志工活動;高雄氣爆,帶領志工救災、安定受災民眾的心(下圖1);在靜思生活營與企業家學員一起分類資源回收物(2);從慈濟高雄志業園區靜思堂動工典禮(3),到莫拉克風災後杉林大愛園區民族大愛國小啟用(4),種種慈濟事不只臺前,更有幕後的投入,同修楊美瑳(5,左前)在菩薩道上相伴前行;二○○七年參與《清淨‧大愛‧無量義》音樂手語劇(6)以身說法,挺直的身形,是慈濟人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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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願孤獨 在苦中修煉初心

影像工作者的視覺記憶總是深刻。關於杜榮董,個人的印象是時而耐心傾聽、時而不假辭色、時而姿態堅毅、時而身段柔軟。他的瘦弱身影與說話時果斷的手勢表情,形成強烈對比。兩天深度訪談中,杜榮董屢次提到「苦」這個字。原本早已淡出企業經營團隊、全心投入志工活動,但二○○三年前後,一手創立的華泰電子深陷危機、影響數千員工,他必須力挽狂瀾。他回憶當時常常一個人跪在琉璃佛前掉淚、祈求佛菩薩賜予自己更大的毅力與勇氣帶領公司走出困境。這些內心戲他過去從未親口說出。再苦,一個人全扛了!

杜榮董的病,讓他面對著更深沉的孤獨。肉體的病苦可以毅力克服,但因為病痛無法參與慈濟事,才讓他深刻感受到心靈的苦。侃侃而談中,杜榮董坦率道:「嚴格講起來我是很孤單!雖然有美瑳師姊作伴,但終究老伴是夫婦關係。伴侶跟參與慈濟活動、大家在一起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原來所謂的苦,竟是苦在想做事卻無能為力。

「有次陪杜博士到機場去接待海外慈濟人,在旁邊看他笑得好開心啊!」一位華泰電子高階主管回憶,大家口中的杜博士在公司裏總是表情嚴肅、做事一絲不苟。不過當他化身慈濟人參與慈濟事時,就會立刻綻放出最燦爛的笑容、似乎進入一個完全忘掉俗世煩惱的喜樂世界。原來,能夠讓他釋放孤獨壓力的情境,就在慈濟。

有緣為杜榮董撰寫紀念短文,我試著把過去職場中的觀察以及近年來的採訪內容做了融合。文末,再度想起一個片段。

「你們做主管的,要懂得享受孤獨!」某個會議結束前,杜榮董給了列席幹部這番期勉。從容面對一個人的孤獨,顯然是困難現前時,如何堅持原則與初心的必備修煉。孤獨二字,已然不是俗世的感受,而是一種站得高、扛得起、看得遠、愛得深的精神輪廓。在這個視角上,他與師父的身影,隱隱溶接成一個畫面。

致敬杜榮董、致敬他的身教言教,以及愛語之外的中正與直言。

二○○一年十月十三日,慈濟關渡園區「一人一善遠離災難」祈福晚會, 杜俊元代表敲響和平鐘。他一生行誼照亮自己,也帶動無數人。 (攝影/顏霖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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