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病魔意外降臨

卓麗珠
  • 新北市淡水區慈濟委員
  • 慈濟骨髓關懷小組志工
  • 陪伴捐受贈者資歷逾15年

六十歲生了這場大病,讓我深知可以平安過每一天是很棒的事;也發覺以往我在關懷病人和家屬時,對於他們的無助與孤單,同理得還不夠……

二○一九年的一個秋日,突然覺得腳痛,起初以為是幾天前爬山造成的,不以為意,但幾天後身體僵硬得愈來愈厲害,甚至從椅子上站起來也很費力。診所醫師看診後,判斷是關節退化,開了肌肉鬆弛劑、止痛藥給我,但效果有限。

我是慈濟骨髓關懷小組志工,為了順利參加隔天的造血幹細胞捐贈驗血建檔活動,去診所打了強效止痛藥。活動圓滿結束,那晚半夜上床睡覺,才覺得身體不對勁!孩子送我住院時,我已經姿勢僵硬、痛到無法翻身,醫師只得為我打嗎啡類的藥物止痛。

住院的二十多天裏,我每天到固定時間就發燒,手上滿是抽血檢驗的針孔,超音波、斷層掃描……該做的檢查都做了,期間接受骨髓穿刺檢驗,椎心之痛連陪伴我的看護都暈了過去。

來探望的朋友以為我快走了,我也一度這樣以為。檢查結果卻是一切正常,找不出病因,只得出院。回家休養那三週心裏很恐慌、半夜沒辦法睡,全身浮腫、沒有力氣站起來,什麼事也做不了,讓照顧我的先生很辛苦。

我的病因,最終是在臺北慈濟醫院風濕免疫科陳政宏主任的門診找出答案─名為抗磷脂抗體症候群(antiphospholipid syndrome)的自體免疫疾病,白血球大量製造抗體攻打自己的身體,若是侵犯了肌肉、關節、神經系統,就演變成全身僵硬及疼痛。這個疾病通常很難查得出來;醫師說,如果這次真的能夠對症下藥,那一定得感謝佛祖。

「裝備」已經用完

每半年施打一次生物製劑的治療於是展開,前後經歷了約兩年。我也開始學習站立、練習走路,從扶著把手到可以走個一、二步,都覺得好開心!在醫師的同意下,我參與醫院許多復健課程,後來也不用枴杖了,可以行走自如。

我覺得自己非常有福氣,因為治療得早,雖然現在還是必須吃藥,但生病讓我深知,可以平安過每一天是很棒的事。

二十多年前、還未踏入慈濟之前,我曾經很怨懟先生跟著朋友投資而讓家裏負了重債,我一度覺得活不下去。我當過外商公司主管,工作嚴謹也強勢,後來靠著經營早餐店還清了債務,那時我自認是家裏最了不起的人,只要我一進家門,兩個孩子一見我聲色不對,就立刻躲回房裏,只剩下先生沒處躲,繼續留在客廳。先生覺得對家裏有虧欠,常想幫忙家務,但我總有無明火、對他講話很刻薄,展現我很獨立,先生很沒用。

那時我就像刺蝟,很自負、很不好相處,也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覺得自己的心病了。直到讀到證嚴上人的靜思語:「原諒別人就是善待自己。」我深深自責,表面上我是原諒了先生,但卻是這麼不厚道。

年輕時我從事過護理工作,走入慈濟後投入骨髓關懷小組,陪伴等待造血幹細胞捐贈移植的病人和家屬。我雖然知道「關懷、陪伴」必須是站在對方的角度理解他們所需,卻覺得自己並不是真的做得到,雖然在知識上可以理解病患的痛苦,但也不是真的理解;我總是勸慰對方要正面、積極,但說出口的話好像少了些力量,覺得自己的「裝備」已經用完了。大約發病前半年多,我才只是這樣一想,沒想到上天就給了我親身體會的答案。

我一向自認是照顧別人的人,從突然發病、住院開始需要被照顧,感覺很不自在,必須坐輪椅就更不自在了。雖然有人來探望讓我很開心,但當大家離去、只剩我一個人在病房,看著天色暗了卻才六點,我洗好了澡,躺在床上,連翻身都做不到;當打掃阿姨拿著拖把忙進忙出,我好羨慕她。吃不下、睡不著只能眼睜睜地等著天亮,有時以為自己睡著了,實際上卻只睡了幾分鐘。

這使我想到接受造血幹細胞移植的病人,不曾想過血癌會找上他,就突如其來了一場大病;也是一個人躺在無菌室,不僅食不知味,也不知道移植後好的細胞會不會長出來,那分孤獨、無助和害怕,現在的我能體會了。

卓麗珠(左一)二○一七年與骨髓關懷小組志工呼籲大眾加入志願捐贈者。(攝影/呂品佳)

身不由己的苦

我是個這麼獨立的人,卻完全無法自主,生病期間,大概是我這輩子哭得最慘的時候,也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愛哭。出院後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無法控制身體的不舒服,對未來很茫然,負面的想法不時襲來,一切身不由己,就像身處在《地藏經》描述的地獄裏,只能不斷念誦著〈懺悔文〉、不斷落淚。

走過這段路,如今我看待事物的態度變得比較寬鬆,如果死亡是底限,很多事情其實都不嚴重啊!上人曾說,一念間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獄。遇到再不好的事只要懂得轉念,就可以自己決定不要待在地獄裏。只要覺察意念不好,我就告訴自己:「這不對!」趕緊唸誦佛號讓它過去;工作很忙時,我就開始唱歌,用各種方法調整心念,不讓自己心慌。

只要我可以動,我願意付出,只要能發揮生命的價值也就好了,不需要追求什麼成就;我今年六十三歲,今生不論身為女兒、妻子、母親的任何一個角色,所做無愧於心,就是善用了這輩子,即使無常到來、明天馬上就是下輩子,也沒有關係了。

大概是過往對人生目標追求的執著幾乎放下了,我的心也更柔軟、更能夠傾聽。生病前,我關懷的一位癌末病人,不斷向我訴說對兩個孩子的牽掛,我只是要他別想太多。但現在回想,如果當時我能牽起他的手,關心他:「你是不是感受到了什麼呢?」或許會更好。生病的那種徬徨無助我也體會過了,若能與他同感,也會更貼近他。

對於臨終病患來說,我們幫不上忙,就是靜靜地聽著他回憶與傾訴不捨。關懷陪伴的這分誠情,有時不需過多的言語,相信對方能感受到。

生病期間,看著從前被我惡言相向的先生辛苦地照顧我,我只有無盡的感恩,「我一直認為會是我照顧你一輩子,我也願意;但沒想到是你先照顧我……」身不由己的當下,我只有聲聲的「對不起」和「謝謝」;當我一直喊痛,他總是安慰我:「沒有關係,痛就哭出來,一定很快就過去了。」

照顧者的辛勞難以言說,他們若是發脾氣也是要體諒的;成為病人之後,我也體悟了那種不希望家人為自己折騰的愧疚。

病痛讓我「身受」了,也因此更能夠「感同」以往從未體會過的苦。六十歲生這場病,是在當年生日的那個月,或許這是上天給予我的生命禮物吧!

Q&A

病苦時刻,感同身受

口述•卓麗珠
整理•廖哲民

問:從助人者變成受助者、依賴者,如何不讓生病變成心病?

答:沒有人可以決定自己要不要生病,當病痛找上門、躺在床上難以動彈,一定會有負面情緒,感到害怕、無助、徬徨、孤單、茫然……就是接受它、面對它。

對家人、朋友的照顧則要以「感恩心」享受自己被服務、被照顧,相信他們都帶著善意和祝福,沒有人會讓自己愛的人難過、受苦。「感恩」該怎麼表達呢?我認為應該善用「道愛」、「道謝」、「道歉」來表達。

問:身為骨髓關懷小組志工,可以如何表達對病患的關心?

答:一句話或一個眼神其實就可以讓對方有不同感受。當我們實際面對病痛考驗後,通常就不會再向生病的人說:「你真的好可憐!」、「你不是學佛了嗎,怎麼還想不開?」、「生死皆自在,看開一點就好了。」這樣的話。

同理他人其實不用說太多,有時病人寧願不要我們開口說話,往往只是需要一個眼神或擁抱,表達出「你很辛苦,我了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