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我的願

 (攝影/周士龍)

三十多年前,我聽見上人的呼喚,發願要幫助老牛推車上坡,邀約更多人來做慈濟;現在我年近九十,還記得我的願,我的子輩、孫輩也都來幫忙,拉車向前行的手沒有放下來,腳步不會停!

那是一個夢。

「我真的好累了!」上人倚在我的肩膀上,輕聲地說。旁邊還有好多慈濟師姊也在,我大聲呼喚她們:「你們照顧好師父,我去叫人。」

我拚命往前跑,腳底下是肥沃的黑土,那一條路又長又直。兩旁盡是結穗纍纍的稻子,稻浪隨風搖曳,前方愈來愈亮,路愈跑愈寬廣,我一直跑,要去呼喚更多人來幫助上人。

夢醒了,這個景象是警惕我;這個夢很好,我一定要認真做慈濟。

師父,我會啦!

我叫賴楊素梅,一九三三年出生於臺南小康家庭,父母受日式教育,家教很嚴,從小被教導說話要輕聲細語,生活起居上也像日本人一樣跪著(座る),跪久了腳偷偷伸直,爸爸就會低咳一聲, 我就趕快把腳收回來跪坐(正坐)。

我從尾廣國民學校畢業後,一九四五年考上臺南家政女學校;這所學校專收日本人子弟,臺灣人能考上的很少。初中畢業以後待在家,父親從日本訂《婦人俱樂部》、《主婦之友》等月刊給我,內容有插花、打毛線、做衣服等,學到最後我也會打毛線 。

我的爸爸是會計主任,公公是工程師,兩個人是同事,小時候我就常常看到他來家裏出入;他跟爸爸說:「你第二個女兒要給我當媳婦,我會把她當女兒一樣疼。」

我在十九歲那一年訂婚,一九五四年,先生賴秋陽讀臺灣大學土木系三年級的時候,我們才結婚。後來他還到美國做土木工程相關研究,回臺後參與各大水庫的建設,是水利署副總工程師。七十年代,我們搬到臺中黎明新村。

一九八六年,我在公車上認識郭淑子師姊,她知道我們是同一個社區,向我介紹慈濟功德會這個團體。又過了一些時日,對門鄰居林玉雲打電話過來說,看到報紙刊登一則消息,慈濟要冬令救濟,想買些東西去贊助。我跟林玉雲平時買菜、逛街都在一起,後來我們就去採購一些東西,送到當時民權路的慈濟臺中分會,才知道冬令發放是在花蓮辦理。

從小,只要看到比較可憐、衣服穿得很破爛的老人,心裏都暗暗發願:「如果有能力,我要去老人院幫他們補衣服。」知道遠在花蓮後山,有一位法師辛辛苦苦募款為窮人蓋醫院,我想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要跟的師父。

這一年三月十日,慈濟臺中分會成立,每月農曆初一,上人會行腳臺中,講《四十二章經》。我和林玉雲總是早早就到會所幫忙洗菜、揀菜,忙完便趕緊到大殿坐好,等上人開示。

顏惠美師姊和當時尚未出家的德普師父,從臺北到臺中分會來教插花,我去當助手。普師父常常利用插花時講一些佛法,我聽得滿心歡喜。一九八七年有一天,顏惠美師姊拿一本勸募本給我,鼓勵我出來當慈濟委員。

我極力推辭,因為我有一家子老小要照顧,哪有可能當委員,成為上人所描述,做一個為天下提菜籃的女人?

「有福報,為什麼不接受呢?」上人剛好走出來,聽到我們的對話,就對我這樣說。我只好跟上人說:「我試試看!」

那時候我每天早上聽《慈濟世界》廣播,有一天節目中,上人說:「有一頭稚牛,來到一片豐沃的草原上,水塘處處、青草茂盛,稚牛優游其上,自在地耕地犁田。慢慢地,牛長大了,被人穿上鼻環,開始拖車,車上載著收成的穀穗。牛愈老、車愈重、路愈陡峭……」

我心想,「師父今天的開示有點沉重啊!」上人說:「在慈濟剛起步的時候,我好比是這頭稚牛,一直犁田;到花蓮慈院蓋好後,開始發揮搶救生命的功能,大家看到成果,也知道佛教能為社會付出,這時我的肩膀上像是掛上一輛牛車,穀穗一直放進來,車子愈來愈重、山路愈走愈陡。」我聽著聽著心好酸,師父今天為何這樣說。

上人說:「我的年紀也逐漸增加,真像是老牛拖車,很辛苦……大家若能在後面,一人一隻手指頭幫我推一下,愈多人的手指出力,我這頭老牛啊!向前爬坡會比較輕鬆。」

我在收音機旁很大聲地回答:「師父,我會啦!我會啦!」

賴楊素梅(前排左二)及中區委員與上人合影。(相片提供/賴楊素梅)

先生的一句話

先生是大男人主義,日常生活點點滴滴都要我打理,我如果沒有幫他準備好,他自己完全不動手。每天清晨七點聽完廣播,我起身下樓,為先生準備早餐,用完餐,再恭送先生上班,跟他說:「行ってらしャい(請慢走)」太陽下山,下班了,家中門鈴響時,我打開門,拿拖鞋給他,跟他說:「お帰りなさい(歡迎回來)」

先生不反對我拿勸募本、做慈濟,但跟我約束:「我八點去上班,你就可以出去;我下班五分鐘之前,你要在家裏等我,幫我開門,拿鞋子給我換。」

平日早餐要有一杯柳丁汁、稀飯還有蛋,有一天,我飯菜擺好讓他吃,就趕著去換衣服準備出門。換好出來,看見他面對一桌早餐如如不動。我問他︰「爸爸(對先生的暱稱),你為什麼還沒有吃飯。」他說︰「你又沒有拿筷子,我要怎麼吃飯?」我說:「你怎麼不去拿一下。」他回答:「哪有男人去廚房的?」我就說:「歹勢、歹勢。」趕快進廚房拿一雙筷子給他。

拿到勸募本後,我把全家人全部寫上去,會員也真的一直來了。我每天都會去分會,有人走進來,說想要了解慈濟,或是心裏有煩惱想要找人說話,我都很熱忱地接待他們。從小的家教關係,我待人就是很有禮貌,跟我接觸過的會眾都很喜歡我;我每天早上聽《慈濟世界》廣播,聽得很入心,所以我也很會說慈濟給他們聽。

這些人都覺得我很親切,說我有氣質,成為我的會員。我跟他們說:「我不知道要去哪裏收錢?」有的指點我如何搭公車去,有的說可以幫我收善款,還有幫我介紹會員的,後來我拿的勸募本多達十幾本。

上人要做的事情,每一項我都做。臺中醫療志工隊成立,我每個月都回花蓮慈濟醫院當志工。一九八九年慈濟護專創校,我也擔任懿德媽媽,來關懷這群十五、六歲離家在外求學的孩子。

每一次去花蓮當醫療志工,頭尾天需要八天。我做慈濟,不管看到什麼,回來都會跟家人分享。我拿《慈濟》月刊、上人的書回來,也都是先生在看,他很讚歎上人;有時候,我有一點鬆懈,他就會鼓勵我。所以先生是我背後的大助力。

先生慢慢地、慢慢地讓步,後來我可以一早就出門,做到晚上,有時半夜兩點多有助念也去。他看我做慈濟很忙,又做得很高興,還愈做身體愈好,我回家他就說:「你先去洗澡,那個菜我熱一熱,一起來吃。」我聽了嚇一跳,他不是說男人不進廚房的,為什麼會講這一句話。

賴秋陽、賴楊素梅與孫兒輩合影。在民風保守的時代,賴秋陽支持太太出門當志工,也成就她的菩薩道。(相片提供/賴楊素梅)

來不及當委員

上人推動環保,我也響應,每天晚飯後我就出去撿紙類回收,先生也跟我出去,幫我搬。鄰居們看見了都說:「賴伯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喔!」

家裏院子放了一臺嬰兒車,左鄰右舍會拿紙類來這裏放;有一次我去花蓮當志工,一週後回來,回收物多到快把門口堵住,先生下班差點進不來。他把嬰兒車推到巷子口的時候,人家還跟他說︰「阿伯你怎麼那麼晚了還在拾荒,我這裏有一些廣告單給你,你趕快回去啊!」

在黎明新村剛開始推動環保,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在拾荒;後來大家就說,賴伯伯都可以彎下腰去做了,為什麼他們不可以,所以就慢慢能敞開心去做環保。

每回臺灣有颱風過境造成災難,或是海外有災難,上人公開呼籲幫忙,慈濟人總是發起義賣。默默看著大家忙進忙出,炒米粉、蒸米糕,先生會問我預計要募多少。他平常很樸實,一件夾克便是日常衣著,義賣當天,他會很慎重地換上西裝到現場,去每個攤位的募款箱投錢當酵母,祝福每一個攤位義賣成功。義賣尾聲,他再到每個攤位去走動,不足額的,他便掏錢補足。所以每一次義賣,大家都很高興看到他,說:「賴爸爸來了!」

一九九一年大陸華東發生水災,上人決定對重災區伸出援手。兩岸關係緊張,社會上有很多反對的聲浪,一九九二年某一天,先生把存摺、印章交給女兒,只說:「去領一百萬出來,讓媽媽拿去捐,師父很需要。」

災難是無常,生命也是無常,一週後,先生就心肌梗塞,往生了。他跟大家結好緣,每一天都好多人來助念,尤其是曾欽瑞師兄,佛學根基深厚,帶領慈濟人誦《阿彌陀經》,一直到頭七。

曾欽瑞和莊雪夫妻倆,與先生是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也幫忙募善款。一九八九年,回花蓮受證慈濟委員的時間快到了,曾欽瑞卻還在猶豫,我就拜託先生去說服他。先生一直對他說:「你去受證啦!」曾欽瑞反問他:「你自己怎麼不去?」先生回說:「慈濟這麼嚴,不能抽菸。」這對好朋友、好同事,都愛慈濟,一個去受證了,一個還來不及把菸戒掉讓上人授證,便往生了……

上人打電話給我,我忍不住問:「師父,我該怎麼辦?」上人安慰我:「你要寬心,他走得這麼灑脫。」我聽上人的話,沒有傷心太久,更用心去勸募,參加義賣。

有工廠免費提供鞋子義賣,把家裏堆得滿坑滿谷。但是,花蓮醫療志工也要做,一去八天,我望著一屋子商品發愁。女兒淑暖跟我說:「媽媽,您放心去,我幫您賣。」

那時女兒三十七歲,星期天把孩子托給保姆之後,帶著相差十二歲的妹妹上市場賣鞋去。黎明新村的市場不大,沿著街道,攤販各自擺攤,女兒平日在銀行上班,市場賣鞋實在有點膽怯,不知從何開始。她找個空位,跟兩邊的攤主打招呼;大家人都很好,東挪西挪就空出一個位置給她。

兩個女孩臉皮薄,不敢叫賣。隔壁攤位的老闆就幫忙喊︰「來喔!慈濟義賣,趕快來買喔!」有出聲,就能吸引大家前來觀看,姊妹倆很快被認出來,「這不是賴桑的女兒嗎?爸爸往生沒多久,女兒就要出來擺攤賣鞋,真可憐!」她們急著解釋:「不是啦,這是幫慈濟義賣的。」

「沒關係,我去叫辦公廳的人都來買。」熱心的老同事不止一個,大家都來助一臂之力,不多久就把鞋子賣完了。

賴楊素梅(左)和志工在臺中南屯黎明新村做環保。她生長於日治時代,深受日式教養方式影響,舉止溫柔和雅,只要是上人說的,她都認真去做,邀約許多人來做慈濟。(相片提供/花蓮本會)

客廳像柑仔店

如果沒有去花蓮當醫療志工,我每天會到分會當諮詢志工,接會眾打來的電話,或接待走進分會的民眾。某一天,一位老先生拿著柺杖慢慢走進來,我很親切招呼他。他說:「我姓洪,我去美國,聽說臺灣有慈濟功德會,做得很好。我是臺灣人,居然不知道慈濟,你們誰來跟我介紹?」老先生說話中氣十足,又有權威。

「好!我來說給你聽。」我帶他參觀會所,詳細說明慈濟。老先生很感動,要離開時拿一張名片給我。他說:「這是我公司的名片,你們如果要義賣,我有很多產品可以提供,你就打上面的電話,跟總機說要找我。」

後來辦義賣時,我就找出名片打電話過去,果然轉了幾個分機後,就找到他。他的企業出產各式油品,從炒菜用的沙拉油到橄欖油、麻油、香油一應俱全,是每一個家庭都會用到的必需品。我已經記不清他的名字,後來知道他的子姪輩洪志成就是慈濟中區榮譽董事的召集人。

我是家庭主婦,本來這些事情都不會做,但是為了義賣就變得很勇敢、很能幹。有一次我買一罐紅毛苔,在吃飯的時候,看到上面有電話、店名,就打電話去詢問還有什麼產品,對方回答:「素食的東西,我這裏都有。」我跟他說:「我是慈濟人,要辦園遊會,不知道能不能先跟您叫貨?等到賣完之後再跟您結清費用,然後再跟您叫後面的貨嗎?」他回答可以!

每次義賣,我家裏都被義賣品堆到沒有路可以走,連椅子上都是,一個客廳像柑仔店一樣!

女兒賴淑暖(左)、孫女吳玉華(右)二○一七年受證慈濟委員,三代傳承師父所託。(相片提供/賴淑暖)

不是夢而是願

做慈濟還有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訪視。記得一九九○年三月,我和莊雪、曾欽瑞到東海大學西側蔗廍村探視案主,那間屋子四周排水不良,污水泥濘,聞起來很臭,大家踏著墊腳的磚塊小心行走。

案主長期臥病在床,先生已去世多年,長女智能不足,長子厭惡這樣的家,離家出走了。案主的棉被油膩,沾滿汗漬屎尿;其實我們才為她換新的棉被,只不過三個多月就變得污穢。三餐由女兒料理,餐桌上一鍋粥,碟子上的剩菜,碗內的殘湯,都不知已放了多久,上面長滿黴菌,才掀開就透出酸腐味;桌上的豆腐生了蛆,多到掉到地上爬行。大家動手為他們打掃環境,幫助他們脫離糞尿地獄。

我們回到黎明新村時已是傍晚,曾欽瑞說看到個案的情景快吐了,今晚沒辦法吃飯了。他才受證不久,還在感受這群婆婆媽媽口中的「做慈濟」到底在做什麼;跟著看幾次個案後,信心就很堅定了。

孫女吳玉華從小跟著我做慈濟,有一天她很認真地說:「阿嬤,我要皈依!」才六、七歲,談皈依太早了,我說:「等你長大再自己找師公皈依。」

先生往生後,我跟女兒住。我老了,換孫女成為我的小護法,接送我出入做慈濟。

二○一六年無明風起,慈濟無由受殃。孫女吳玉華已經三十四歲,跟我的女兒賴淑暖說:「媽媽,我們去培訓,用行動表示支持。」她們母女二○一七年同時受證。

我們祖孫三代做慈濟的因緣不同,但這分「佛心師志」是相同的,我想起一九八七年回花蓮做的那個夢。當時參加慈濟委員聯誼會,入夜安單在靜思精舍,晚間九點四十分安板止靜,我聽著寮房此起彼落的鼾聲,安心地入睡,還做了一個夢。夢裏,上人說:「我真的好累了!」我跟上人說,我再去叫更多人來。

夢醒了,我清楚記得我跑的那一條路那麼寬、那麼直。我心裏想:「這是一個好夢,我要認真跟著師父。」我沒有告訴旁人這個夢,只是放在心裏默默發願。

我還記得上人「拉車向前行」的呼籲,我也記得我的願,要邀約更多人來做慈濟,我的子輩、孫輩都來幫助慈濟志業。即使我年近九十,現在依然天天做慈濟,還守在諮詢臺說慈濟,也當長照志工,照顧比我年輕的長者。

三十多年前,我聽見上人的呼喚,發願要伸出一隻手幫助老牛推車上坡;現在,雖然我年紀大了,但是,推車向前行的手沒有放下來,腳步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