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蛻變

世間最難形容的是遽然喪親的痛,深情頓入空茫, 無邊的失落最不堪忍,卻也由此開啟生命最深的蛻變。

父親在今年七月初血尿不止,因疫情拖延多天後住院,一再手術,兩週後出院,已虛弱到無法行走,情況未見好轉,尿中甚至排出血塊。

我們準備再將他送進醫院,父親卻在返家幾天後,將我們叫到床前,平靜地說他的時候到了,我們無法代他受苦,他對子女家庭已很滿足;且再三交代不必急救,後事從簡,家祭即可。

我們萬分掙扎,不敢相信八年來成功抗癌,長年日行六千步,有自信活到百歲的巨人父親就這樣放棄!但看父親肉體深受折磨,精神卻灑脫平和,不願再進食,說:「讓它自然凋零。」我們震攝於父親知天命的清明,忍悲遵從父囑。

兩天後,父親再次跟我們,以及在美國的大弟視訊連線,向弟弟妹妹表達從前未給金錢支援的歉意。勤奮養家的慈父用生命最後的力氣做此告白,令我們心碎不已。半天後,父親在喘氣中跟我們揮手告別。

這一切都措手不及啊!父親的大體於四小時後送出家門,從此死生契闊,我們嘴上念佛,行禮如儀,心中卻被巨大的悲傷淹沒:父親去哪裏了?

我一向深信「佛在人間」,對「西方淨土」不求甚解。父親為人厚道自律,一生的心力都給手足、妻兒、學生,以及國語文教育,心性雖向佛,處世卻像儒家。

父親以九二高齡謝世,走前不憂不懼,是智者的身教。然而,我難以放下的是,多半時間與他相隔兩地的我,雖與父情深,但也還未及跟他提起死後往何處去的話題。一切喪事儀禮,皆方便指向「往生佛國淨土」。父親的神識是否明白接受呢?

我念經回向祝福父親,也體悟自己得同步進入解脫眷戀的蛻變中。李商隱有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華年」徒增傷悲,幻化無常的「流年」才真切反映我們所處的世間。

生死流轉,其間的擺渡並不神祕,無需外求助力。我至此虛心領受印順導師所言:「佛法的深義,是以外在的諸佛與淨土為增上緣,作為開發自心光明種種功德的典範。」也深信,生命最後的蛻變依此得到生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