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洗腎的日子 宅女出走

二○二二年夏天颱風過後,謝麗蘭至宜蘭南澳山區關懷新案家。(攝影/顏霖沼)

謝麗蘭被病魔「寵愛一生」,每週三天洗腎是例行,進手術室更是家常便飯;她說,在逆境中久了,就不覺得什麼是逆境,反而覺得每次逆境可以過關,那就是順境。

不認識謝麗蘭的人,可能會對她的樣貌有諸多疑問,是病了?還是飲食造成圓滾滾的身材?

如果再與她談談話,肯定會被她用力說話的勁道給嚇到。雙眼滿到快溢出來的淚水,會讓人心慌得以為:「我說錯什麼話,傷到她了?」

但是,認識謝麗蘭的人對她的勇敢、不向病痛屈服的毅力,會心疼地想把她攬在懷裏,好好地疼一回。

二十八歲,應該是女人精華的歲月,成家或是創業都是很好的時機。但是謝麗蘭形容自己的二十八歲:「只要到醫院掛任何一科門診,就被宣判重症。一年內開刀三次。」別以為過了這一年,從此以後就身體健康,謝麗蘭與病搏生死,就是從這一年開始。

今年五十七歲的她,歷經至少十一次手術,忍不住問她:「這麼難過的日子怎麼過啊?」

「境界來了就接受它、面對它啊!」謝麗蘭一派樂觀,難怪妹妹謝千葳含著淚說:「開刀前還看她坐在病床邊搖著腳談天說笑,輕鬆得好像要開刀的人不是她!」

謝麗蘭笑笑回她:「該來的躲不掉,擔心也沒用,不是嗎?」

病史繁雜,不埋怨命運

二○一二年,謝麗蘭隨慈濟志工陳色香到南澳鄉關懷原住民家庭,之後為了學習專業的訪視技巧,她決心參加慈濟志工培訓。但是命運捉弄,二○一四年,大姊移植給她已十一年的腎臟開始衰竭,同一年,疼愛她的大哥意外往生。

大哥在中國大陸經商,做生意之外,還幫妹妹招募慈濟會員、收善款。接到大哥往生消息,病弱的謝麗蘭承受不了雙重打擊,昏倒送醫,加護病房醫師發出病危通知。

呼吸道插管不能說話,她用手寫「我要活下去」,慈濟志工培訓還沒完成,所以不能死,那一年她四十九歲。

一般人的觀念,做好事會得到好報,這個說法對她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因為慈濟委員受證後,七年內開刀不只七次;即使手術痕跡遍布身體,她也沒有埋怨過命運。

細數病史,繁雜到令人瞠目結舌,二十八歲因腎臟排泄功能不全,造成腦積水,在沒有注射麻醉之下,由脊椎抽積水,前後有九次,每一次抽完後,必須平躺八小時觀察。

接著突發性視力全黑,診斷為「暫時性黑矇症」,什麼原由?眼科醫師說是腎臟功能惹的禍,所幸手術後恢復視力。考驗還沒完喔!接著甲狀線結節開刀一次,甲狀腺癌開刀一次;二十八歲這年很忙,忙著住院與開刀。

腎臟功能逐年衰竭,三十七歲為腎臟移植作準備,先行人工血管手術,再接著洗腎排除體內毒素,半年後腎臟移植手術成功。

十一年後腎臟再度衰竭,接著又接受膽結石、甲狀腺癌、子宮肌瘤、副甲狀腺機能亢進、血管瘤等大大小小手術,由於腎臟衰竭太嚴重,被宣判終身洗腎。

大半生開刀開到醫師也頭大,二○二二年腳趾頭骨折,醫師說:「這不會影響生命安全,不要再開了,讓它自己痊癒吧!」

姪女曾經問她:「姑姑,您的人生有順境過嗎?」

謝麗蘭大笑回答:「在逆境中久了,就不覺得什麼是逆境,反而覺得每一次逆境可以過關,那就是順境。」

大哥往生後,謝麗蘭(右前一)、大姊(左前一)、二哥(右二)、小弟(左一)還有小妹(左五),手足五人如一手五指般相依互助。(相片提供/謝麗蘭)

成長雖苦,但親情很甜

謝麗蘭是一個不能用一般標準來定義的女人,推究起來,造就她異於常人的樂觀,應該從小時候家庭發生變故說起。

九歲時母親往生,最小的弟弟只有五歲,爸爸長年在外賺錢,六個孩子的生活,全由還在念國中的大姊一手包辦。直到大姊北上工作,上有哥哥、姊姊,排行第四的謝麗蘭接下所有的家務,那年她二十歲,一直做到手足們經濟都獨立。

六個兄弟姊妹都是大的照顧小的,一天挨過一天。沒有母親的孩子,父親又不在家,在那生活普遍貧困、知識不普及的年代,不論在學校或是街坊,只要與同儕之間有摩擦,大家就認定是他們家小孩的錯。甚至小弟意外受重傷,鄰居袖手旁觀,也不願意幫忙送醫。

成長過程的辛酸,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形容。轉眼人生過了大半,家裏剩下退休的父親和她兩個人;然而共同走過艱難的歲月,造就手足之間緊密的親情,這是她一生最大的財富。

三十七歲那年出現腎臟衰竭現象,五位手足都願意移植腎臟給她,但是考量男女的內臟大小有別,最後由大姊將左腎移植成為她的右腎。移植的腎臟發揮了功能,讓她安然度過十一年,但最後還是產生嚴重排斥、衰竭。

當手足又提出要捐腎給她,謝麗蘭堅決反對:「換腎的排斥作用很大,會造成長期慢性病的折磨;而且腎臟移植是看不到結果的,如果又發生衰竭,大家是不是又要輪流給我腎臟?」

身體頻頻出狀況,不僅健康受限、無法工作,婚姻也受阻。父親往生時,志工陳色香前來助念因此結緣,為了不讓洗腎局限謝麗蘭的一生,她屢次邀謝麗蘭一起到南澳鄉關懷原住民部落;自認內向又木訥、不喜歡與陌生人接觸,謝麗蘭總是找理由婉拒。

好在陳色香耐性夠,再邀她參加二○一二年花蓮小巨蛋《法譬如水》經藏演繹,謝麗蘭以為只是一般的活動,就答應參與。沒料到演繹排練緊湊,病弱的身體更容易疲倦;還好堅毅、不認輸的個性沒讓她退縮、反而加倍練習。她描述演繹結束後得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與歡喜:「真的沒有想到,我做到了!」

偏鄉關懷長期缺人手,演繹圓滿後,陳色香再邀她一起到偏鄉關懷。謝麗蘭為了感恩陳色香一路鼓勵和陪伴,不忍她找不到人下鄉訪視的窘境,於是爽快答應了。

想不到慈善訪視不僅讓自己脫離「日子除了洗腎,就只有等洗腎」的宅女生活,即使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即使洗腎延伸出來的疾病一一浮現,即使在開刀次數多到連自己也記不住,她飛出框架,宛如一隻美麗蝴蝶。

二○一二年三月,謝麗蘭於花蓮小巨蛋圓滿《法譬如水》經藏演繹,多年後自己仍覺得不可思議,演繹願力沒有因病痛而屈服。(攝影/林建橙)

兩個女子,遠征南澳鄉

南澳鄉地處深山,南與花蓮毗鄰,是宜蘭縣最南、面積最大、人口密度最低的鄉鎮,全鄉人口不及六千;除了鐵道外,就只有蘇花公路可抵達。從謝麗蘭居住的蘇澳出發,經過重重高山,越過東澳北溪、南澳溪、和平溪,車程需一小時多,蘇花改通車後,路程縮短約四十五分鐘。

長期以來,南澳的慈濟關懷與照顧的家庭平均在三十戶左右;雖然有陳色香開車,省去等火車的時間,但是來回一趟也得花上一整天,謝麗蘭還得考量不能與一週三天的洗腎撞日,也得錯開陳色香照顧孫子的日子。兩個女人硬是擠出時間,每三個月上山兩次完成任務。出門前還要準備好午餐和因應山區氣溫變化的衣服和飲水;遇到年節發放,一車的生活物資更要及時送到每一戶的手上。

深山的家庭許多是單親或是隔代教養。有一個家庭,五、六個小孩同母但都是異父,也因為得不到關愛,容易有偏差行為。教育是孩子翻轉困境的唯一出路,志工每一次訪視,對於孩子們的學習狀況、家裏的經濟情形都要推敲再三,衡量是不是需要更多社會資源介入。

對於弱勢家庭的孩子,除了經濟的協助,更需要精神上的鼓勵。其中,每年慈濟新芽獎助學金發放前的準備就愈顯重要,獲頒獎學金不只讓孩子更有自信,還可以減少經濟問題而影響孩子的學習。

每一個受助的家庭,都將謝麗蘭與陳色香當成家人,尤其部落人口老化嚴重,老人家看到她們,就像看到離鄉的子女回家一樣。聽到他們暢言積壓內心的孤獨或是生活的無助,謝麗蘭慶幸自己有家人在經濟上支應,即使半夜急診或住院,大家都會輪流照顧;擁有滿滿親情的她,在訪視中看到的、體會到的都是她想像不到的人生!

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還得為家人煮三餐;老邁的父母要出外賺錢,養活生病的子女;還有因為身為家庭支柱的爺爺洗腎後,孫子的求學之路變得困難了。那些家庭不幸的際遇,讓謝麗蘭看到自己生存的價值,雖然身在病中,至少生活無慮,而且還能走出門幫助他們。她有感而發:「很慶幸我能勇敢地承接偏鄉訪視,不然等洗腎外,其他的日子就白白浪費掉了。」

訪視之路,沒有經歷過的都需要學習。二○一二年第一次寫訪視紀錄,就不停問陳色香,問到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但是陳色香反而鼓勵她:「願意問是對的,這樣才能了解訪視要領,因為每一個家庭的狀況都不同,所以需要用不一樣的方法互動。」

雖然她勤奮學習,但是總覺得缺少經驗與技巧,於是主動向陳色香提出參加慈濟志工的見習和培訓,學習慈濟人文,還有更了解如何運用社會資源來協助個案。

生命難料,更何況長期洗腎。在醫院,常常大家有說有笑地躺在病床上進行血液透析,但下一次洗腎時,某個人就不再出現了。這種狀況愈來愈常發生,所以她很珍惜還能走出門的時間和洗腎後僅有的體力。

曾經與她一起到南澳訪視的妹妹謝千葳佩服地說:「明明在家裏已經是軟趴趴的,但是只要出門訪視就變成生龍活虎,說起話來鏗鏘有力,對每一個關懷的案家近況都很仔細去了解,真的想像不到前一天還躺著不能動。」

謝麗蘭(左一)和陳色香(右一)十年來相偕到宜蘭偏鄉關懷,與個案熟稔如家人,並在南澳推動環保。(攝影/廖月鳳)

擔起重任,趁還有今天

有些事情的發生,常常會有不可思議的結果,連當事人都覺得無從解釋。

慈濟的慈善訪視工作量大、責任重,很多人不敢承接。陳色香覺得謝麗蘭對於訪視認真的態度是最好的人選,然而謝麗蘭一再推託,不只洗腎因素,體力也是一大考驗。

二○二○年初的農曆年前,陳色香將物資發放完成的名冊請謝麗蘭暫時保管,幾天後陳色香問起那一本關懷戶已蓋好章的名冊,謝麗蘭突然忘了塞到哪兒去了!客廳沙發椅移來移去、桌下、櫃子裏都找不到,這下可糟了!

過了好幾天,陳色香找她聊天,實際上是想探問名冊的下落。她安慰著急的謝麗蘭:「找不到就算了,請社工再補一份就好了。」但是新的名冊需要案家一一補蓋章,太費周章了。

找得心慌意亂的謝麗蘭起了一個念頭:「菩薩啊!如果能找到名冊,我就接訪視幹事。」前腳才離開的陳色香,回到家就接到謝麗蘭的電話,陳色香開口就問:「是不是找到了?」謝麗蘭摸不著頭緒地回答:「名冊就貼在兩張沙發椅的中間,那兩張沙發我推來推去找了好幾次,怎麼都沒看到?」

陳色香打趣說:「菩薩也覺得您就是最好的訪視幹事人選,您沒話說了吧!」過程巧得太妙了,於是謝麗蘭很甘願地承接起訪視幹事。

洗腎後的副作用對身體產生的影響很大,但是謝麗蘭卻說:「我還好,只是腳痠、站不穩的情況比較嚴重。但是那種痠就像鑽子鑽進骨頭,麻到沒有辦法睡。」

如今姪女回來長住,弟弟、妹妹也常回家照顧陪伴。深夜,每當難以入睡,她就樓上、樓下來回地走;躺在床上,就藉踢腳來緩解痠麻,踢著踢著竟踢出筋膜炎,還把腳趾頭踢斷了。

曾經全副精神應付不斷出現的病痛,現在謝麗蘭則將全部的心力用在訪視,珍惜時間、愛惜生命。她不怕「死是否將至」,勇敢與病共存,因為她要為貧困家庭尋找明天的希望。至於愈來愈不能掌控的身體,還能有多少時間?她說:「早上醒來,我第一念頭就是『感恩』,只要今天我還活著,時間就要好好地使用,誰知道還有沒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