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緩和醫療包括身、心、靈三方面的照顧，首先要讓病人身體舒適、減緩疼痛，提升生活品質。
「留下美好的回憶，而不是回想時，都是痛苦、悲傷的臉。」「媽媽回到家很開心，謝謝護理師不厭其煩地接住我們的詢問和緊張。」「我想問，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傾聽悲傷，舒緩末期病人症狀，心蓮病房每天有不同故事，這裏不是人生的句點，而是另一段生命旅程的開始。
臺中慈濟醫院的心蓮病房辦喜事，護理長黃美玲手上拿的，不是藥劑或注射針筒，而是甜茶，還有給新娘的紅包，護理師、志工們組成親友團祝賀，癌末的爸爸欣慰地看著唯一的女兒訂婚。
另外一個病房的阿嬤很愛熱鬧，子女們想起阿公過世的時候，大家都穿黑色衣服，於是相約穿粉紅色衣服，在病房舉辦一場粉紅派對，幫阿嬤過母親節。
長廊兩旁，每個門裏有著故事。幫助臨終者心願完成，生死兩相安，護理長黃美玲說：「安寧療護工作，是有溫度的！」
第一步，讓身體感覺舒適
臺中慈院心蓮病房在二○一二年成立，提供安寧緩和醫療，陪伴末期病人走過生命最後旅程。
「很多病人跟家屬都會害怕心蓮病房，覺得是準備辦後事的地方。」為了消除病人跟家屬對於死亡的恐懼，黃美玲說：「團隊會在病人入住後二十四小時內取得他們的信任！」
照顧末期病人，需要安頓他們的身、心、靈，第一重要的是讓身體舒適，可以幫助建立良好關係。先將病人噁心、嘔吐、疼痛、喘等症狀緩解，協助舒適擺位及芳香療法等，洗澡是病人很重要的活動，第二天洗個像是泡溫泉的澡，病人常常就呼呼大睡了，護理師也貼心地告訴家屬：「晚上你好好睡，我幫你照顧好家人，請放心。」
金爺爺是一位傑出的國畫老師，晚年飽受癌症的疼痛折磨，一住進心蓮病房，醫師立刻調整止痛藥劑來幫他舒緩，隔天護理人員安排他到按摩浴缸泡澡，把皮膚表面累積已久的污垢泡軟清除。
黃美玲說，他們也邀請金爺爺的太太、女兒一起幫忙洗澡，過程中金爺爺很放鬆，浴室不斷傳出笑聲：金爺爺洗完澡身心舒暢，整個人光亮起來，開心地跟金奶奶說：「不用到天堂啦，這裏就是人間仙境了，回家去把畫拿來。」
第二天，金奶奶送來三幅金爺爺的牡丹花國畫，其中一幅就懸掛在臺中慈院心蓮病房的廊道，大家笑著說：「洗這個澡真的很有價值。」
金爺爺在心蓮病房安詳辭世。女兒在受邀參加臺中慈院心蓮五周年感恩會時，落淚說：「還好有讓爸爸來心蓮，生命最後有這樣一段相處時間。」
黃美玲說，洗澡的過程，讓家屬一起幫忙，主要用意是讓他們有參與感，一家人愉快的相處且看見病人被尊重地對待。意義深遠的是，日後家屬經歷哀傷歷程時，留下病人開心、放鬆的美好回憶，「而不是回想時，都是痛苦、悲傷的臉。」
黃美玲進一步說，「感恩金爺爺的教導，讓我們再次想起做安寧療護的初衷，那就是用心照顧每一位受苦的病人，讓病人得到舒適。」
臺中慈院心蓮病房熱熱鬧鬧地辦喜事，讓癌末的爸爸可以參加唯一女兒的訂婚儀式，圓滿心願。（攝影／江柏緯）
心裏話，來得及說給你聽
「阿長，請問能不能為麗珠師姊舉辦生前告別式？」去年十月，彰化慈濟志工黃惠莉來到心蓮病房，向黃美玲護理長提出請求。
肺腺癌腫瘤末期的林麗珠，歷經多次化療、標靶治療，無法抵抗癌細胞擴散侵蝕，選擇住進臺中慈院心蓮病房接受安寧緩和醫療。入院時，雙腿嚴重水腫，心蓮病房主治醫師宋禮安使用雷射針灸幫她消腫。社區師兄、師姊有太多話想對麗珠師姊說，都希望能把握最後一刻道謝、道歉、道愛、道別。
醫護團隊考量麗珠師姊的身體狀況，需在最短時間內完成，新冠肺炎疫情下以視訊方式進行，團隊結合社服室、人文組策畫，彰化慈濟志工團隊緊急籌備，兩天後連線三地，圓滿這場生前告別式。
心蓮病房現場，黃惠莉坐在病床旁泣不成聲，緊握林麗珠雙手，「一切感恩盡在不言中……」林麗珠微弱地回應。陪伴的家人、法親含淚帶笑，線上參與的有彰化永靖環保站八十位環保志工，在花蓮靜思精舍的德勱師父並以視訊給予祝福，家人、法親牽著麗珠師姊的手，祈願她早日乘願再來。
生前告別式隔天，家人陪伴林麗珠回到家。心蓮團隊兩天後接到家人的訊息，「護理長您好，今早我的母親安詳往生，感謝心蓮病房總是溫暖地照顧媽媽和我們一家人，有藥草園的陽光，床頭新鮮撫人的花，舒服極了的泡澡、安慰人心的每個眼神和言語、善終的諄諄引導、溫馨美滿的生前告別式、宋禮安醫師的獨門針灸、出院前細心的指導和尊重病者的善良……媽媽回到家很開心，謝謝護理師的預知和不厭其煩地接住我們的詢問和緊張，滿滿的感恩……」
生與死，醫護人員必修課
就像花開花落，春去秋來，在時光之流中，人們要如何思考生命的來和去，如何迎接？如何告別？黃美玲護理長在病房修這門生死課程的學分，看著末期病人對於死亡與未知的恐懼、茫然，「跟自己學習安寧療護的歷程很像。」
三十年前黃美玲第一次在病房面對死亡。當時剛從護校畢業的她，在臺大醫院兒童癌症病房，看到自己照顧的三歲孩子覆蓋著往生被，家屬、護理人員圍著病床助念，內心緊張焦慮，不知道如何安慰家屬，也害怕進到病房。看著學姊們能夠如常地工作，黃美玲終究沒有選擇逃離，決心要學好安寧療護。
黃美玲幸運地遇到貴人─被尊稱為「臺灣安寧病房最資深的護理長」王浴；從臺大兒癌病房到一九九五年臺大正式成立緩和醫療病房，黃美玲一路跟著王浴學習。
「從王浴護理長身上學習到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視病猶親』。」黃美玲多次看見王浴帶著病童完成最後心願，總是用很長的時間陪病人說話，撫慰他們的心靈；退休後更帶領著志工走入社區做臨終關懷，將安寧緩和療護當作一生的志業，大愛的精神讓她敬佩，也立志要向王浴學習。
臺中慈院心蓮病房區，護理長黃美玲的身影日日穿梭，團隊合力幫助末期病人善終無憾。
病痛中，美好生活未消失
協助病人善終，在身體平安方面，需要做好良好的症狀控制；而在心理、靈性的照顧方面，「讓病人的心安定下來很重要。」黃美玲說。
陳大哥長期獨居，從事競賽自行車的組裝工作。他認真對抗口腔癌，自認可以戰勝癌症；然而病情持續惡化，無法再做治癒性的治療，二○一八年入住心蓮病房，前三、四天很明顯害怕死亡，躲在被窩裏睡不著，還想再化療拚看看。
主治醫師首先進行症狀控制，專業的志工團隊接力陪伴，或帶著自行車模型，跟他聊聊最愛的車，或陪伴他描繪觀音，透過藝術創作提起正念。陳大哥平常很孤單，此時溫情的陪伴，讓他感受到家人般的關懷。
由於疼痛控制得很好，陳大哥開始安排自己的「生活」，到花園散步，邀請好朋友來病房探視，他也描繪觀音送給好友，寫下「溫馨接送情」，因為以前住院都是由這位好友接送。志工並陪著他做生命回顧，幫助他肯定自己，找出生命的意義。其實在病痛中，美好的生活並未消失，只是以新的方式呈現在日常裏。
愛的關懷讓陳大哥轉換心念，黃美玲感受到，他逐漸安住於無法逆轉的身體狀況。他已不能講話，只能筆談，寫下「好好安住現在，不害怕死亡」；問他要在哪裏善終？他寫：「要在心蓮。」
如陳大哥所願，他留在心蓮，接受溫柔的照顧，委託好友處理房子及物品等，他最後無憾地告別人世。
家屬悲傷輔導，及早開始
在生命的最後一程，不只病人，家屬也是安寧照顧的對象。黃美玲說，因為家屬不只是承接病人的情緒，還要處理自己的哀傷，身心難以負荷，「我們會跟家屬聊，你知道病情了嗎？你怎麼看待？病人身體好的時候有講過什麼？」
黃美玲教護理同仁聽家屬訴說照顧的壓力，以及即將失去親人的傷痛；在訴說過程中，家屬陷入低落的狀態，「這時候會讓家屬知道，有一群人陪伴著他，護理師、志工團隊成員就是傾訴對象，面對失落的事實，他是不孤單的。」黃美玲說，現代家庭成員人數少，支持系統也薄弱，安寧專業團隊會協助家屬了解還有親友、心理諮商機構等可求助；在親人往生後，有需要時也可以回來心蓮病房聊聊。
家住新竹的蘇淑芬，先生因為頭頸部癌症痛不欲生，入住心蓮病房之後，醫師成功將疼痛控制穩定，護理師二十四小時接力照顧，志工們噓寒問暖，使得個性固執、脾氣不好的先生深受感動，願意卸下心防，配合醫護人員，最後是在二、三十位志工的佛號聲中安詳離世。
蘇淑芬說：「先生走得了無遺憾，讓我能夠全然放下，我覺得這是一股力量，支持我一直走下去；如果他走得不安詳，往後每一個日子，我回想起來的時候，會很痛苦。」
從此，每一年耶誕節，蘇淑芬都會寄一封卡片到心蓮病房道平安；暑假時，也會帶著兩個孩子回來跟大家聊聊現況，十年來不曾間斷，心蓮病房已經成為她的「第二個娘家」。二○一八年，蘇淑芬受證慈濟委員，她特別選擇投入關懷弱勢家庭的訪視，以及造血幹細胞捐贈驗血建檔活動，要把被愛的感動，轉化為助人的力量。
「淑芬從一個需要被鼓勵的對象，變成能夠鼓勵別人的人。」說起這位曾是病人家屬的志工，黃美玲滿懷感恩，照顧末期病人的工作辛苦，很多護理人員工作一、兩年就會離開，每當淑芬帶著禮物回到臺中慈院心蓮病房表達感謝，帶給團隊莫大的鼓勵，讓他們有繼續前進的動力，「我真的非常感謝淑芬！」
「道謝、道歉、道愛、道別」，並非臨終前才做，在病人意識清楚時陪伴回顧一生，把握時間說出想說的話，可以讓彼此放下遺憾。（攝影／卓冠伶）
修復自己，才能繼續前進
從症狀控制、舒適護理到善終的準備，心蓮病房需要的是全人的照顧。黃美玲說，一般在護理課程的學習歷程中，比較欠缺心理或是靈性陪伴方面的訓練；再者，長期處於病人與家屬失落、哀傷的環境，讓護理人員的身心承載極大的壓力，「所以自己要有一個修復的能力，不然很容易burn out（燒盡）。」
心蓮病房的安寧共照護理師吳瑋婷憶起三年多前，剛起步學習共同照護時，在癌症病房看見一位末期病人因疼痛縮在床邊，很心疼；透過精油按摩，終於讓他深鎖的眉頭些微舒緩，病人的笑容也成為吳瑋婷在安寧療護領域走下去的動力。
而已投入安寧療護工作長達二十六年的黃美玲，從當年癌症病房的菜鳥護理師，到成為帶領團隊的心蓮病房護理長，她感恩能成為一位護理師，協助相遇的病人離苦得樂，自己也收穫滿滿，成為身心靈更平安的人。
學習安寧療護，讓黃美玲領悟到：死亡不是生命的絕對終結，它不是一個句點，而是一個逗號，因為這一期生命的結束，是下一期生命的開始，幫助病人在往生的那一刻，不害怕、不惶恐，最後身體不能控制了，當下學習正念，回到此時此刻的安心。對家屬而言，因為在困難的過程中，經過專業團隊陪伴，漸漸地，哀傷、苦難會昇華成為愛的力量。
「心蓮病房是一個愛的循環，就像在沙漠中，一般人或許只會看到砂石，但若還可以看到埋藏其中的鑽石、寶物，這些鑽石、寶物就像靈性的提升，而我們身歷其中，不斷學習成長，也將繼續往前。」
安寧共同照護
罹患晚期疾病病人住在一般病房中，經醫療人員評估或病人、家屬提出安寧療護服務需求時，由醫護人員照會「安寧共同照護」，與安寧團隊合作，共同擬定照護計畫及提供諮詢服務，也協助病人及家屬的心理情緒調適與善終準備。
（資料出處／安寧照顧基金會）
延伸影音─大愛新聞專題報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