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歲的楊景順藉著自學書法,彌補因戰亂而無法完成學業的遺憾。(相片提供/楊景順)
曾在戰火下流離千里,曾孑然一身露宿街頭,流亡學生的苦難創痛,讓楊伯伯許下願望:幫助世間貧困孩子都能安心受教育。
六十多年的老舊房屋,四周牆面斑駁,窗戶縫隙插著一支小國旗;屋外車聲喧嘩,屋內,九十六歲的楊景順靜定地坐在客廳的方桌前,拿起毛筆抄錄著《禮運大同篇》。
楊景順的身世就像一篇時代動盪的歷史傳記,一九四九年,從國共戰爭的槍林彈雨中,九死一生地來到臺灣,流亡學生在他鄉從軍,又成為警察,後來與朋友經商,生活無虞。
十四年前,社會局將社區中的獨居長輩提報給社區慈濟人關懷,慈濟志工朱寶春、黃獻德夫妻從二○一六年開始陪伴楊景順。有一年幫楊伯伯慶生,朱寶春特地找來一位具有好歌喉的志工清唱老歌,伯伯聽得開心,一邊輕聲唱和,隨著旋律認真地打拍子,壓箱封存的回憶也澎湃湧出。
朱寶春說,當唱到〈小小羊兒要回家〉這首歌時,可以感覺到楊伯伯有股莫名的情緒湧動,是想起魂縈夢繫的故鄉嗎?還是因為看見過太多的生死離散?
逃難太苦,苦到哭不出來
祖籍在山東煙臺的楊伯伯,童年的快樂記憶之一,就是騎著小毛驢到外公外婆家玩,然而單純美好的時光卻在他十歲那年嘎然而止。一九三七年蘆溝橋事變爆發,中日交戰,「年輕力壯的跑到山上避難,跑不動的老人、小孩留在家裏,日本兵闖進了我家,坐在我家炕上。」戰爭的殘暴景象讓當時還年幼的楊景順驚恐萬分,談起八十多年前的往事,語氣中仍有深不見底的憤怒,「日子已經不平安了,也無法去上學了。」
中日戰爭八年後結束,內戰砲火又炸裂開來,山東省八所中學的師生在校長帶領下展開流亡的漫漫長路;十八歲的楊景順倉皇踏出家門,揹著行李,一件薄被、一兩件衣服、幾本書,到了沒有戰爭的地方,停下來,放下行李,就開始上課。他們在地上鋪些雜草,圍坐在老師身邊,拿出隨身的方塊土板,用石塊在上面寫字。
學生們每天都挨餓,有一餐沒一餐的,餓得叫人發昏;沿路有村民看見逃難的學生,顧不得自己家徒四壁,拿出食物救濟飢餓的孩子們,還有村民讓他們進到家裏吃飯。
在萬人雜沓的逃命路途上,一天走上十幾公里路,兩腳腫痛起水泡,破皮流血,實在疲憊不堪。楊伯伯說:「一路上我都沒有哭,還有更小的孩子也都沒有哭。」為什麼不哭?沒有經歷過戰亂的人們無從揣想,是因為驚慌恐怖到了極點?又或者是戰亂苦難使人早熟?
「太苦了!」苦不是寫在臉上,而是刻在心裏。楊伯伯一再說出這三個字,是砲火煙硝中的輾轉流離,令人無法言喻的悲苦嘆息。
生平節儉的楊景順(右二)捐出積蓄託付慈濟協助弱勢學子;朱寶春(左一)和黃獻德(右一)送來善款收據及感謝狀。(相片提供/王祝明)
走過動盪,富足不忘初衷
從山東、湖南、廣州,流亡學生跋涉了一千多公里路,最後到達臺灣澎湖,又意外被迫從軍。楊景順在兩年後退伍,輾轉來到高雄左營,他無依無靠、衣衫襤褸,晚上就睡在商家的騎樓。正當不知該何去何從時,他看見街上警察光亮筆挺的卡其色制服,羨慕得不得了,恰巧當時警察學校招生,他立即報考也順利錄取。
有了工作,生活得以安頓,他也許下願望:「將來我有能力的時候,一定要幫助別人!」
警界退休後,楊伯伯跟朋友合夥投資開餐廳,事業經營相當順利。然而,飄零千萬里,每當思念遠方的家鄉,無能慰藉時,楊伯伯總是仰望廳堂牆上懸掛著的母親遺照,那是政府開放兩岸探親後,返鄉幫母親拍攝的一張照片。
七十多年前許下的願望,終於在二○二一年實現,他省下畢生積蓄,捐出三千萬元,要讓慈濟幫助弱勢學生安心就學。為什麼要傾其所有來助人?楊伯伯說:「因為我在流亡的時候,受到別人的救濟。」一句話給出了所有的答案。
龐大的捐款讓朱寶春深感意外,因為楊伯伯生活節儉,家中桌椅已經使用五十年以上,即使賺了錢也不會想翻新裝潢,而是胸襟廣大地用來助人。
前年,楊伯伯罹患急性膽囊炎而住院,因為健保病房已經住滿,於是院方安排他入住自費單人病房,這讓楊伯伯非常生氣,「錢不是這樣花的。」一有健保病房空出,就趕緊幫他更換。
今年農曆新年前,楊伯伯在家中浴室跌倒,導致肋骨裂傷,朱寶春趕快找來具有水電專業的志工安裝扶手,以確保他老人家的居家安全。
「媽媽、公公去世後,家裏一有什麼好吃的,我第一個就想到要送給楊伯伯!」六、七年來的相處,朱寶春早把楊伯伯當作是自己的長輩,常和他分享做志工的心得。楊伯伯聽了總是不停讚歎:「慈濟照顧人的精神,很了不起!」
有一戶個案住在楊伯伯家附近,是一對貧窮夫妻,鋪著紙板睡在地上,租屋處髒亂不堪。楊伯伯看見慈濟志工幫他們打掃環境、買床鋪、送食物,生病時還陪伴他們就醫,他說:「我相信慈濟會幫助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會把錢真正用在有需要的地方。」
《禮運大同篇》有兩句話:「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楊伯伯用自己的生命具體實踐。經歷戰火而倖存,他以身教說明,什麼才是人生真正值得追求的價值。
苦難在心中鑿刻得有多深,能夠承載的愛就有多麼豐沛!楊伯伯無法在平安的環境中求學,因此想伸手扶持貧困的孩子;他說這輩子不曾想過要享福,「人生平平淡淡的就好,有能力就做點好事。人走了,可以留在人世間的,就是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