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地荊棘路 多遠都不怕

史瓦帝尼邊境城市,拉武米薩,又窮又旱之區,在扎人的荊棘樹叢間,在絆腳又燙腳的岩石路上,唱著歌兒的志工正快步前行:「上人請派我們追隨著您做慈濟。是的,我們已經準備好,要攀越叢林、跨越溝壑,多遠都不怕!」

非洲內陸國度史瓦帝尼,與包圍著它的南非國土相較起來並不大,但志工們的願景卻很大。「讓史瓦帝尼亮起來」,志工們每次說起這句話,眼睛也是亮起來的。

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我跟著志工們從曼齊尼市(Manzini)的市集集合、上車,預計跋涉一百五十公里遠。出發前志工們說:「我們先祈禱吧!」於是人人默契地專注閉目,有的低頭合十、有的高舉雙手,喃喃地用他們的語言念著禱文。

禱文中有上帝、有上人、有所有的志工、有苦難眾生、有他們心中將會「亮起來」的史瓦帝尼與非洲。我無法全然聽得懂每一字句,但依然被整車人純淨的心感動。

從一出發,就要很「虔誠」。

這天的目的地是拉武米薩(Lavumisa),是史瓦帝尼東南方的邊境城市,另一邊接壤著南非夸祖魯納他爾省(KwaZulu-Natal),戈萊拉(Golela)是每次南非德本國際志工團隊跨國來回必經的關卡。也因為跨國幹部們頻繁往返,逢人不斷分享,二○一五年,拉武米薩竟然也帶出了志工。

難就難在,拉武米薩太遠、太旱、太一望無際;可貴也可貴在,又窮又旱之區,四年多來志工人數卻持續在成長。

我一直在等待

「誰能幫我倒杯水!」

門未掩的土屋內,傳來微弱的請求,不知究竟呼喚了多久,屋外玩耍路過的孩子們,嬉鬧中察覺到細如微絲的人聲,於是推開了門,一股腐敗的氣息散出,昏暗的空間內擺放各種雜物工具,窗邊地上有一雙渴望的眼睛。

「幫我倒杯水吧,孩子!我……好渴!」

髒亂的工具間內,地面上鋪了幾塊石磚及一層海綿軟墊,中風五年的層亞娜(Zanyana)阿嬤,就這麼被子女「放生」。

七十四歲的阿嬤,下半身毫無知覺,體態過胖的她,長期癱在薄薄的海綿軟墊,軟墊已壓到變形,彷彿就直接躺在凹凸不平、硬邦邦的磚塊上;她無力翻身,背部、下半身都是褥瘡。

小女兒每天還是會送餐來給阿嬤,有時食物不小心掉落身上,阿嬤無力清理,最後變成皮膚潰爛,換成蟲子來吃。死亡的黑影,也悄悄從肢體末梢入侵,足部組織壞死,引誘老鼠啃咬,還有一點點痛覺感知半生不死,卻只能任由老鼠啃咬著動彈不得的自己。

二○一八年中,拉武米薩的志工們發現了阿嬤,驚訝不已,貧困的他們湊了點錢,幫阿嬤買了尿布墊、食物,幾個人自動自發地輪流看護阿嬤。但真的很困難,想幫忙清理便溺都在海綿墊上的阿嬤,兩、三人聯手翻身也翻不動,潰爛沾黏的傷口、僵硬的筋骨更不堪挪移,劇痛總讓阿嬤痛苦不已,志工們不忍再做,只能為自己的無能為力,陪阿嬤一起流淚。

身處醫療資源貧瘠的邊境地帶,志工們奔走地方診所求助,但根本無法將阿嬤送去診所。該怎麼辦?志工在十一月時,特地搭了兩個多小時的車,來到曼齊尼為阿嬤向所有志工們求援。

想到阿嬤年紀大了,又有多重疾病問題,進出醫院對她都將是一種折騰與耗損;面對如此艱難的個案,顯得自己力量如此渺小,但志工們不願意放棄,認為「愛與關懷」是大家能做到的,亦是阿嬤現階段最需要的良藥。

於是兩區志工們動員起來,有人捐二手衣、床單、尿布墊,有人捐油錢,有人負責開車。十二月中旬,一批曼齊尼志工馳援拉武米薩志工們,跨區送愛給阿嬤。

大家齊心協力幫阿嬤整理房屋、翻身擦澡,換上乾淨的床單、蓋上柔軟的毛毯,一群人熱熱鬧鬧地來做阿嬤的家人,付出無血緣關係卻更親如骨肉的關懷。

一位牧師志工在最後帶著大家環繞著阿嬤共同祈禱,虔誠的共振令阿嬤沉浸了,雙手交握在胸前,閉上雙眼,淚水靜靜地流下臉龐。祈禱中的阿嬤,看起來祥和極了。志工要離開前,阿嬤告訴大家:「我一直在等待的,就是慈濟人的到來。」

在志工們返回曼齊尼後,拉武米薩的志工傳來訊息—阿嬤安詳的往生了。

在遠方同步收到訊息的我,瞬間也感受到了包圍在阿嬤身邊的愛,這應該是最完美的歇點,閉上眼,阿嬤已經乘著一道善良的光,再啟程了。

而這一群不甘渺小的人兒,站在沉重的苦難面前,明白了愛不止息是唯一的方法,繼續勇敢前行。就如拉武米薩志工們這樣唱著:「這裏不是道路的終點,我們的終點是天堂淨土(Our way doesn’t end here, it ends in heaven)。」

南非慈濟人將慈濟精神帶來史瓦帝尼,本土志工傳承這分愛,在社區照顧貧病,服務到家。(攝影/連炳華)

我們準備好了

最令我不能忘記的,是二○一六年史瓦帝尼全國大乾旱時,各偏郊貧困的地區皆響起缺糧危機警報,牛羊牲畜等都因找不到水、吃不到草,旱死在公路邊。動物難,人也難,病苦老弱更難。

苦上加苦之際,拉武米薩的志工們走到了乾涸龜裂的河道上,向蒼天懺悔祈禱,降雨來解救這塊土地上的眾生吧!

即使逼迫到一無所有中的一無所有,志工們還是沒有失去「虔誠」。

二○一九年,我們從曼齊尼到拉武米薩,開車要兩個小時。說實話,一路上我的耳朵沒有安靜過,志工們在車上唱著:「上人請派我們追隨著您做慈濟。」也唱:「我們要無悔地攀越叢林、跨越溝壑,緊隨上人的腳步。」

坐在車內前排的我,轉過頭看後座的志工,立刻有人喜孜孜地補充說明:「是的,我們都已經準備好要攀越叢林、跨越溝壑,多遠都不怕!」

唱到激動之處,還有志工站了起來,但車廂高度與空間有限,略彎著頭、扭著背,也要隨著歌聲擺動。小小車廂限制不了大家跨區做慈濟的雀躍與滿心抱負。

再換一首歌,唱著:「我們不怕任何艱辛挑戰,也要發願承擔慈濟使命。」就這樣,我耳邊不斷重播、連播著志工們的歌聲,一個多小時……

他們不累,我也很開心,因為總是他們賦予了我繼續向前走的動力。一路上都是如此,我們沒有雜念地往目標前行。

抵達拉武米薩,這個我一直嚮往著親自與志工們同行的地方。下了車,我們徒步訪視,我真的是體驗到了,太偏僻了,一戶人家到下一戶人家,很有距離。

太乾了,幾乎沒有樹,只有仙人掌、蘆薈,還有各種帶刺的荊棘植物在腳邊。還好穿著長褲長袖,否則又刺又刮的,不知得扎進肉裏喊痛多少回。

這裏的地質都是堅硬帶稜角的岩石地,不僅有幫助腳底按摩的痛感,一不留意還可能有陰險的石塊絆倒人。志工們說,夏季更難走,旱石地如發熱板,又燙、又痛。

當區的志工幹部Phumzile,講話快,腳步更快。「大家,跟上我來。」衝衝衝地就快要看不見人影了,我拿著攝影機想捕捉鏡頭,用半跑半跨步的也追不上,直喊:「走太快了!走太快了!」

志工們都笑我。而我由內心謙卑地敬佩著—這就是他們每天要不斷往前走的路啊!

旱苦地的綠洲

由於大環境都是岩石,這裏許多房屋是用土、石塊、木頭搭建而成。多數的人沒有工作,也難以耕種,因為根本沒有水能種出東西;所以只能用「一把窮」來形容—隨便抓一把,都很苦、很窮、很慘。

有一戶三代同堂的家庭,老奶奶、媽媽、孫女。老奶奶九十歲,有結核、氣喘,躺在屋內的地鋪上,伸出如乾柴的手握著志工,感恩大家來看她。孫女十六歲輟學在家,全身皮膚病變,衣服掀開,看來真的有點嚇人。媽媽在屋外燒柴煮食物,黑黑的鍋內,只有白白的玉米粉糊。

又走了很遠,志工們指著某一戶說,這一個家庭很窮,我們去看看他們。一位老奶奶、三個年輕男女、兩個小孩,坐在一間樹枝屋前;屋旁有一塊勉強長出一點植物的小菜圃,還有傳統的草蓆編織工具,以及一個用來裝工具,但已破破髒髒、表面寫著「LOVE FROM TAIWAN」的米袋,在去年發放後,這戶人家還捨不得丟掉。

於是,我們明白這裏的人活著很難,但志工們的愛心,一直都在。

訪視過程中,我不斷追問著志工,政府有設置公共水龍頭嗎?水在哪裏?吃喝拉撒到底怎麼過活?

「我帶你去看。」志工們爽快地說,俐落的腳步又再往前衝。我不能跟丟,我的好奇心要親眼找到答案。

這一段路,非常神祕,是在山坡地上,不時有巨大的石塊夾道,路徑很窄,只能一個挨著一個人走,走了約十分鐘,原本沿路唱著歌的志工們被要求「安靜」,因為「水源之地」到了。我們翻過了石塊堆砌的牆,經一面平臺,幾位婦女站在幫浦旁汲水、洗衣。

志工鄭重地說,水就在下面。我們彷彿被帶到一個「聖潔之地」般,不敢嬉鬧、不敢輕佻、不敢胡說八道,又穿過了一條幽徑,接著眼前所見,真的讓人驚奇—一個被巨岩山壁環繞的天井,一池沁涼碧綠的堰塞湖。

峭壁很陡,挺挺地守護著靜靜的湖水。我真的很感恩老天爺在這塊旱苦地上,還是留下了祂的悲憫心。

難忘那一戶戶土屋、石屋、樹屋與或窮或病的人們。

那一條條絆腳又燙腳的岩石道路。

那一叢叢扎人、刺人的荊棘樹。

那一首又一首整路不願間斷的歌聲。

那一位位在旱地裏、荊棘路上快步前行的志工們。

還有,那一池在絕處中還能帶給人們希望的池水……

後來,九十歲的老奶奶往生了,家人很感恩志工們所送上真誠的愛。患有皮膚病的孫女,在志工的幫助下,去到大診所就醫,情況改善了。

「愛」,是旱苦地中的綠洲。「堅韌」,應該是這一趟關懷行的總結語,而且我們還要持續「虔誠的堅韌」。

作者簡介-袁亞棋

2004年從臺灣移民南非德本,與先生朱恆民一起做慈濟;2012年德本國際志工小組成立,行旅各國,力行上人的悲願—「在非洲大地守護苦難眾生」。多年來,袁亞棋負責協調跨國行程與後勤,也記錄非洲各國志工在克難中濟貧的故事與精神。